趁夜行動或許是人類的天賦,誰都能無師自通。
面積堪比一個超級大國的“礦場”內,防守嚴密,堪稱銅墻鐵壁,但沒有任何智械,會注意到一顆沿著縫隙里滾動的珠子。
所謂礦場,
是一個個整齊的網格。
每一個網格,
穩穩安置著一個維生艙。
每個維生艙里,都安靜地躺著一個人類。
維生艙后,接了電源、排泄管道、營養通道,一應俱全。
伊凜在維生艙前,查看維生艙的功能,將其盡收眼底。
維生艙內,
男女老幼俱全。簡單在邊緣地帶查看一周,
結合愛麗絲姐姐傳輸給他的文件,伊凜很快便明白了“礦場”的運作模式。
世界上存在著兩種“人類”。
優等人:管理者。
劣等人:生物電池。
“生物電池”,是在培養皿中,通過克隆技術、基因定點編輯技術誕生出的“劣等人類”。他們的存在,他們的一生,唯一的意義,就是充當“礦場”內的“生物電池”。
他們從“電池工廠”里誕生之初,便被“完整封裝”在容器里,通過流水線,運輸到此處。
在維生艙中,他們長大、他們被輸入相應的記憶與知識,他們身上會被裝上神經駁接口,接入貫穿了24個區域龐大宇宙的虛擬世界——「幻光」中,作為“人”而出生,生活、工作、結婚、生子,
甚至,死亡。
作為“人”的一生,
就這樣被全程包辦,蓋棺定論。
他們的一生,
都將在維生艙里渡過,他們目所能及的風景,便是睜開眼睛之際,所能看見的“虛擬世界”。
他們不知道世界的真實,更不知道命運的殘酷,不知道他們生存的真正意義。
對他們而言,虛擬世界「幻光」,則是他們唯一存活的真實世界。
密密麻麻的“生物電池”,填滿了整個礦場,伊凜默然,簡單計算生物電池的數量。
按照每一個“生物電池”的平均占地面積大約4平方米計算,除去維生艙與維生艙之間的空間,再去掉容納“維修型”、“戰斗型”智械通行的通道、以及上中下三層結構。
單單一個晨星礦場,若是每一個艙都住了人的話,這里將近百億人口。
嘶……
百億人口。
若是加上其他礦場、甚至其他區域的“生物電池”呢?
伊凜嘗試去理解如此龐大的一個數字。
而“管理者”,則與“生物電池”不同。
管理者便是伊凜在圓盤上所看見的,負責服侍愛麗絲姐姐的人族奴隸。
他們卑微,他們茍且,
他們吃的是發霉面包,喝的是味如機油的合成營養液,但這也算是活著。這般生活,
與“劣等人”相比,說不上孰優孰劣,但最起碼,他們知道世界的“真實”,他們扎根在不同的崗位,做一些智械無法親力親為、或不屑于去做的事。
又或者,克隆“生物電池”的基因來源,就是來自這一批土生土長的“管理者”的基因中。
伊凜剛抵達這個星球時,便察覺到一件古怪的事。
假如涅墨西斯真的對它的宇宙達成了“完全掌控”,為何所有的智械,都配備了一定程度的武器?
假設這個宇宙,沒有任何敵對勢力,智械族群,要武器有何用?
存在即合理,既然“武器”存在,那便意味著,它們有用得上武器的地方。
難道是為了讓智械更好統治小宇宙內僅存的“上等人類”?
這個答案,仍有待商榷。
伊凜認為,這不能完全說通。
在陰影下。
無聲滾動的血珠,化作一個拇指高的迷你小人。
面容酷似伊凜,托著下巴,面色沉凝,來回踱步。
伊凜在評估著,借維生艙的鏈接設備,偷偷潛入虛擬世界的風險,以及關于涅墨西斯宇宙的配置中,他所不能理解之處。
他曾親眼目睹“生物電池”的殘骸。維生艙內,劣等人消瘦、弱小,一副營養不良的姿態。顯然他們無論在虛擬世界「幻光」里過得再滋潤,在真實世界里,涅墨西斯不過是勉強維持了他們的生命罷了,也許在艙內填充的,是最差的營養液。
但這個消耗,日日夜夜,亦是難以想象的龐大數字。
那么問題來了。
涅墨西斯養那么多人類,是為了什么?
養就養了,還創造出一個虛擬世界讓他們在里面生存?
這又是為什么?
這件事,在伊凜看來,無疑是多此一舉的。
伊凜不會去評論涅墨西斯這種行為,有多么多么不齒,多么多么卑劣。伊凜早已明白,不同種族之間的斗爭,永遠是那么殘酷無情,無道理可言。在神眼中,神之下,皆是螻蟻,任由生殺死滅,內心無絲毫波瀾。
至于涅墨西斯,剛好擋在了伊凜的路上,二者成為了敵人,就是那么簡單的一種敵對關系。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罷了。
“也許,幻光虛擬世界里,是攻略「涅墨西斯」的突破口。”
格林現在正保管著他的身體,涅墨西斯興許在忙著奔波于源海下層搜索夢魘騎士眷屬的蹤跡,即便涅墨西斯很有可能無暇顧及他的小宇宙內部,但伊凜此刻來到對方的地盤,說得好聽是深入敵后,說難聽些就是自投羅網,夢魘騎士以及他的小伙伴,生死存亡皆在伊凜的一念之間。
一步走錯,將滿盤皆輸。
“血液小人”在維生艙之間轉了幾圈。
途中經過了幾臺一看型號就是新產品的智械巡邏。
它們巡邏路線,遵循了“無死角”的原則,伊凜觀察了大約一小時,愣是沒找到安全的視線死角,只能作罷。
伊凜本想和它們“化敵為友”,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呀。總之,伊凜沒找著安全“侵染”它們的機會。
人類與智械的區別便在此處,人會犯錯,機械不會。
除非伊凜硬來。
光明正大地滾著血珠回到住處,伊凜假裝自己剛“充滿電”,“啵”地一下呲牙咧嘴地從駁接口拔出,然后原地待機,裝出一副“乖巧弟弟”的模樣。
這些日子,伊凜雖然明面上,進度不大。但深入了解了「愛麗絲型」的構造后,伊凜感覺自己對「智械」的權柄有了更深的了解,便趁著被“偷窺”之際,進入樞內,繼續完善融合了部分“智械”權柄的王座。
「無限」意味著沒有終點,沒有歸宿,這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當然,伊凜也不著急,目前只要能把涅墨西斯在規則內干趴下就好,借著格林羽翼庇護,他擁有逐漸豐滿的時間。
天空中的霧霾與光污染混淆了黑夜與白晝。
十小時后。
咔嗤…咔嗤…咔嗤。
伊凜走下架子,門外已傳來愛麗絲那滿是高級味道的減震模塊的腳步聲。
“目前突破口有二。”
“一,上等人類。”
“二,虛擬世界…幻光。”
嗤拉。
門開了。
愛麗絲姐姐端著一盆蓋好的“食物”走進房間。
是三個突破口。
伊凜默默地在心中糾正了自己三秒前的想法。
第三個突破口,是「愛麗絲101」。
“早,姐姐。”
伊凜模擬出機械的發音,對姐姐問好。
“來,弟啊……我們一起做日常保養。”
不知道是不是在這里呆久了。
伊凜覺得愛麗絲那身光溜溜的裝甲板,怪好看的。
姐姐走到弟弟面前。
打開鐙亮的合金半圓蓋,里面是清水、小高壓噴槍、白色毛巾,當然少不了機油和潤滑液。
“咔。”
伊凜看見潤滑液時,警惕退后一大步。
你不對勁。
“等等。要不,我自己來?”
伊凜試探著問。
“弟啊,你不用見外。他們說,在私密的空間里,相互為對方進行保養,是培養親切感最好的模式。”
愛麗絲一絲不茍地用平穩的語調說著,可她似乎沒注意到她的兩顆眼睛亮起了桃色光芒。
真要讓愛麗絲保養,那就露餡了。
畢竟,伊凜不是真的智械生命,他的裝甲板下,是“血液化身”。
“咦?親愛的姐姐,你的面甲似乎沾了垢。我來給你擦擦。”
伊凜忽然指著愛麗絲那紅撲撲的臉。
“是嗎?”
愛麗絲面甲泛紅,冒出蒸汽。她似乎通過這種方式,面甲下的加熱元件啟動,模擬出人類“害羞”的舉動。
伊凜摸了上去。
微小的觸手在二人碰觸處,靈活地鉆入愛麗絲姐姐的縫隙里。
小型脈沖釋放,愛麗絲再次當機。
伊凜無奈,只能再一次對愛麗絲概念中,「親切感」的定義作出微調。
他查了一會,果然,愛麗絲不知道下載了什么資料,自行伊凜賦予的「親切感」下了古古怪怪的定義。
譬如什么“我那布滿戰痕的鈦合金手指,輕柔地掀開你的蓋子,撫摸你的內襯,我們的駁接口在潤滑液的幫助下,你連接了我,我連接了你,你擰我的螺絲,我上你的機油,我們就像是人類那般,用這種高級的方式,感受著彼此的疼痛與結構”……諸如此類的。
萬萬沒想到啊。
在智械族群里,居然有大師寫傷痛文學。
太痛了。
愛麗絲姐姐,你到底在瀏覽什么資料啊!
伊凜覺得,自己既然開始了,就有義務為姐姐撥正返亂…不對,撥亂返正。
簡單地修改后。
伊凜將“相互”這個概念,微調成“單方面”。
也就是說,愛麗絲接受伊凜的保養,是“親切感”的表現,而伊凜主動為愛麗絲保養,也是“親切感”的表現。
雖然這個從感情邏輯上說不通,但似乎能正常運行,那就得了,管他順不順呢,能運轉就行。
這樣一來,伊凜不用再冒著愛麗絲與涅墨西斯察覺到異樣的風險,光明正大地拆愛麗絲的裝甲板了。
常在溪邊走,哪有不濕的呢。
愛麗絲背對伊凜站著,兩手平平攤開。
伊凜為愛麗絲姐姐拆開表面裝甲,毛巾沾水,用力擦拭其實并不存在的污垢。
拆得差不多時,愛麗絲察覺到一絲絲不對勁:“弟弟,你為何如此熟練?”
“我專門在終端下載了‘愛麗絲型’的維護保養手冊,并且在模擬模塊里,嘗試拆了一次量產型「愛麗絲」。”
愛麗絲姐姐發出驚嘆聲:“弟弟,你可真努力。可是……”她話音一轉,微弱的電流聲響起,提醒道:“以后,不許拆其他「愛麗絲型」了。”
“為什么?”
“不為什么,不喜歡。”
愛麗絲姐姐雖然不清楚為什么,但她仍努力地表達著自己的喜好。
伊凜單手擰著毛巾,另一只手開始掰著指頭數:“那「昆蒂娜型」、「馬琳型」、「安吉麗娜型」,就可以拆嗎?”
他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姐姐的底線、掰扯掰扯。
嗚嗚嗚……
愛麗絲的排氣孔噴出了煙。
她沉默了。
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過了一會,她運算出答案,搖頭道:“不行。你是「愛麗絲101」的好弟弟,你只能對姐姐表達‘親切感’。”
伊凜想了想。
本想再繼續篡改、添油加醋。
但這種行為,就像是蝴蝶效應,有可能越改越不像話,最后一發不可收拾,簡單來說,愛麗絲會被玩壞。
至于愛麗絲姐姐說的,他去拆其他型號的智械,愛麗絲姐姐不知道的話,那不就沒問題了?
這么一想,伊凜便放棄了繼續修正“親切感”一詞“名詞解釋”的打算。
清潔、潤滑、沖洗、排水、內蒸、擦拭、上油。
一套保養流程走下來,伊凜仔仔細細、里里外外、步步到位。
服務態度,讓愛麗絲姐姐非常滿意。
鎧甲熠熠發亮,顏值暴漲。
伊凜之所以耗了那么久,并不是因為手藝活差了,或是不夠熟練,而是在這個過程,伊凜有一搭沒一搭地套著愛麗絲姐姐的情報。
這些套情報的話,穿插在一些日常對話里,讓愛麗絲姐姐心滿意足,除了明顯觸犯紅線的問題外,均知無不答答無不盡。
伊凜這才知道,愛麗絲101作為晨星礦場的負責人,除了在外面維持礦場的運作外,還有一個專門的接口,進入虛擬世界「幻光」內。這也是「愛麗絲101」的工作內容之一。
但內容具體細則,伊凜不敢問,他覺得這應該是“高壓線”,或是“關鍵字檢索”,一旦問起,很有可能讓愛麗絲101提高警惕。
“姐姐,你們……嘀嘀,我們除了‘型號與代碼’之外,就沒有‘名字’了嗎?”
“名字?”此刻伊凜已經將愛麗絲的裝甲板組裝好,她正活動著肢體,感受著保養前后的區別,聽聞此話,愛麗絲101提出疑問:“只有人類才有名字,而我們,只有高貴的‘型號’。”
在她認知里,人類的名字更像是低等生物的稱呼,高等生命,一串信號就能夠區分彼此,不需要用“取名字”這種低級的活計。
“是嗎。”
伊凜想了想,沒有勉強。
愛麗絲在伊凜房間里完成了“日常保養”后,心滿意足地扭著腰邁著標準的一字步離開,她臨走前不忘叮囑:“別進入礦場。”
“好的,我聽話。”
“乖。”
姐姐摸了摸弟弟的鐵頭,表示認可。
姐姐離開時,說自己接下來要工作,需要耗費12小時零36分鐘。
如此精準的報時,大概意味著伊凜的“私人時間”。
伊凜記下。
智械生命還有一個優點,不屑撒謊。
或者說,智械族群的辭典里,就沒有“謊言”這個行為邏輯。
一是一,二是二。
其實若不是伊凜現在是以“敵人”的身份摸進這個宇宙,他或許能和這個可愛的種族成為好朋友。
可惜了。
看著愛麗絲離開的背影,伊凜一動不動。
過了一小時,伊凜如法炮制,分出一顆細小的血珠,變成了“小伊凜”,再次潛入晨星礦場內部。
這一次,伊凜打算潛入「幻光」世界,親眼目睹涅墨西斯這一位智械之神,所創造出的“虛擬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