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號方舟。
頭頂上,昏黃的燈泡不時晃擺,令狹窄的房間里光影抖動。
在一個陳舊的開放式“生物電池”維生艙里,唐恩猛地從弧形的艙體中彈了起來,滿臉驚愕。
二十平方左右、墻壁上布滿了斑斑銹跡的鐵皮屋內,早已站了其余五個人。其中一位年齡老邁,佝僂著背,
拄著拐杖,臉上有丑陋的疤痕。這就是之前唐恩與女人交談時所說的“長老”。
另外三人,兩男一女,冷冷地倚在房間角落,默然不語。
五人中最后一個女人,卻用一部小巧的電腦、電腦面板上有不少線路與集成板裸露在外,似乎是用東拼西湊的零件組裝而成。用電腦上分出了許多線路,
連接到唐恩不久前所躺的“非法端口”上。
正在操作電腦的女人,只有一米四高、身材瘦弱,穿著勉強能遮蔽身體的破爛衣服,看起來干巴巴的。她叫貝拉,別看她像是未成年,可她在幻光中的年齡,已經有三十多歲了,她的身體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而無法進行正常的生長發育,一直維持著這幅姿態。
貝拉驚愕地看著冒著黑煙的電腦,她回頭看著同樣躺在“非法端口”上一臉懵逼的唐恩。
“你怎么出來的?”
貝拉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我……我出來了?”
他模糊想起,臨登出前的記憶。
貝拉告訴他“前方高能”。
他一回頭,就看見了一只笑起來令他頭皮發麻的變態獵殺者。
那一拳打出時,他是沒什么感覺,只看見了滿屏幕的“404”。
然后,
他就登出了「幻光」。
當唐恩神情復雜地說出他的“可怕”遭遇時,房間內,其他人都連忙搖頭,表示不可能。
換言之,他居然被一位“獵殺者”給打掉線了?
這怎么可能?
“哼!”房間內,一位身上紋著紋身、體型健碩的黑人嗤笑一聲:“煞筆,你說的要是真的,他們豈不是能順著線路爬進方舟?你這是在侮辱我們的智商,唐。你要說的是真的,我立即把你房間里的過期‘營養液’給喝了……倒立喝。”
“都別吵了。”
在房間內,一直沉默不語的老人,也是第11號方舟的長老,用嘶啞的嗓音沉聲喝止了唐恩與黑人的爭吵。
他那渾濁的眼珠子看向唐恩:“你來我房間,我好好問一問,咳咳咳……”
長老說完,劇烈地咳嗽。另外一個女人連忙上前,為長老拍背、順氣兒。
“貝拉,唐恩登出時的記錄,能查到異常的信息嗎?”
貝拉晃了晃仍冒著黑煙、早已息屏的電腦,聳聳肩:“我盡量。”
同時。
虛擬世界「幻光」中。
圣彼得大街、斷橋前。
伊凜皺眉,看著自己的拳頭。
他剛才只是試一試,卻有種“碰到了什么”的感覺。
伊凜不會認為自己出拳時碰到的奇怪觸感是一種“錯覺”,世界上沒有那么多錯覺。他認為,在尼爾的指導下,他剛才抱著嘗試將“覺醒者”送出虛擬世界,
在出拳時,伊凜在拳頭里加了一點「無限」權柄,將至尊流法術里的“傳送術”高度簡化后,打出了奇怪的一拳。
“虛擬與真實的壁障?”
伊凜沒想到自己真成功了。
他剛才的確是抱著不成功則別人成仁的想法。
試試又不壞。
“弟!”
當機的尼爾,智能重新上線。
幾種運行優先級的沖突,讓她的運行邏輯出現了三秒的短暫當機。可在這當機時、伊凜沖出去后,尼爾選擇了一種折中的“運行方式”……那就是不運行。果然,“不運行”后,等了一會,當伊凜解決一切,尼爾發現自己的邏輯又正常了。
這可是意外之喜。
原來還能這么運作。
尼爾自己也沒想到。
高空中幾個起落,尼爾動作干凈利落地來到伊凜身邊,揪著伊凜的耳朵,將其拉到地面。
圣彼得大道已成一片廢墟,一道深邃的溝壑,將街道犁出了一條凹陷的坑道,一直延伸到半島的另一面。
斷裂的水管在廢墟上空不要錢似地灑著噴泉,裸露的電線在積水中發出啪滋啪滋的電火花。
一直顯得沒太多感情的尼爾,在看見自己弟弟的所作所為后,竟罕見地露出“生氣”的表情,她摘下墨鏡,生氣地用兩手捏著伊凜的左右兩邊臉:“你干了什么?”
伊凜的臉被尼爾拉長兩倍,嘴巴扯成香腸狀。伊凜無辜地說道:“這不是你說的,‘嘗試用中樞去處理幻光里的信息,嘗試進行物理規則的構筑和物理體積碰撞的演算’,什么的。”
伊凜兩手交叉比對、作出復雜的手勢示意:“我只不過嘗試著計算一顆炮彈投在街道上、爆炸的威力高度凝聚,將街道暴力從中間分開的場景……僅此而已。”
開啟維護區域。
尼爾發出申請,一個響指打出,以她為中心,伊凜破壞的區域,被一片虛幻的流光覆蓋。
搖曳的火光、飄起的黑煙、噴出的水花、驚慌失措的幻光居民,在光幕中,一切動靜,戛然而止。
后續,其余獵殺者跨越斷橋,進入維護區域,滿地搜索著“覺醒者”的遺體。
他們仿佛對這種事態見怪不怪,又或者,他們根本就不存在“震驚”、“驚訝”等感情,忠實地執行著尼爾的指令。
獵殺者隊伍在維護區域內搜索了一會,并沒有找出其他特殊之處后,這次行動宣告解散。
尼爾下班,其余獵殺者繼續盯梢、以及負責維護區域的“重啟工作”。
L1010,登出‘幻光’。
視野切換,在姐姐的監視下,伊凜登出幻光世界。
登出后,第一件事,愛麗絲姐姐二話不說,帶伊凜前往維修部,進行了一次全面的檢查。
負責為伊凜檢查的,還是「愛麗絲101」,有前車之鑒在,這一次愛麗絲并沒有拆開伊凜的裝甲板,查看內部,而是檢查了伊凜芯片上的老舊系統。
伊凜鑲嵌在裝甲板上的芯片當然是不存在智能的,他只能偷偷動了手腳。
最后,愛麗絲給出了一份“檢查合格”的報告。
一板一眼的智械,只要“檢驗合格”,就不再懷疑,她反倒透露出一種欣喜的情緒。
至于愛麗絲是如何表達“欣喜”的?
伊凜也說不上。
這只是他覺得。
因為,愛麗絲的“晨起保養”頻率,明顯增多了。
以前是三天一次。
自從伊凜獲準登入幻光世界后,這頻率變成了每天一次。
現在,伊凜閉著眼睛都能把「愛麗絲型」拆出花來。
伊凜上班已經一個多月。
這一個多月,伊凜就跟打卡上班的普通上班族,與愛麗絲登入幻光,林一與尼爾,就像是在逛街,走走停停。
幻光世界很美好,伊凜帶著尼爾,享受著幻光內的美食。
“這是什么?”
尼爾問。
“冰激凌,草莓味,嘗嘗?”
“這是人類的食物。”
“你現在是尼爾,而不是愛麗絲101。”
“……有道理。”看著弟弟笑容天真無暇,將雪糕筒塞進自己嘴里,尼爾只能乖乖張嘴,吃了一口。
尼爾皺起了眉。
“好吃嗎?”
伊凜試探著問。
嘀嘀嘀。
尼爾舌頭一卷,眼睛一亮,開始分析舌尖上的味道。
“虛擬成分:飲用水、牛乳、奶粉、合成植物油脂、食糖、草莓香精、雙甘有脂肪酸酯、黃原膠、檸檬酸、羧甲基纖維素鈉、苯丙氨酸……”
她一口氣嘗出十幾種人類不可能品出味道的食品添加劑。
“不不不。”
伊凜一巴掌拍在尼爾臉上,拍得后者胸艙一顫。
“你錯了,這不是味道。”
“這就是‘味道’。”
尼爾固執地說。
“這樣,我教你怎么品嘗。”伊凜回想著「愛麗絲型」的口腔結構與配置:“關閉‘成分分析模塊’,開啟溫度傳感器,上調觸覺傳感模塊。”
尼爾聞言,一一照做。
“然后,閉上眼睛。”伊凜此刻的口吻就像是誘騙紅太狼打開門門的灰太狼:“只有用‘心’,才能品嘗出味道。”
“心是什么?”
“先閉眼睛。”
尼爾乖乖閉上。
“什么感覺?”
“冰。”
“還有呢?”
“軟。”
“還有呢?”
“甜。”
“這就是‘味道’。”
尼爾伸出舌頭,舔了舔唇邊白花花的奶油,似懂非懂。
愛麗絲在上班前,日常來伊凜處,進行保養。
伊凜熟練地拆開愛麗絲型的裝甲板、內襯,仔細清洗。
當伊凜小心翼翼掀開愛麗絲頸后的護甲,觀察那只趴在愛麗絲中樞上的“蟲子”時,陷入沉思。
“吶,姐姐。”
“嗯?弟弟,姐姐里面不干凈了嗎?”
愛麗絲憂心忡忡地問。
她可不想讓弟弟看見自己內部的污垢。
太丟人了。
伊凜通過言傳身教,讓愛麗絲漸漸明白了不少人類的概念。
“羞恥心”、“擔心”、“高興”、“悲傷”等等。
許多概念,愛麗絲即便不能理解,但最起碼能通過“擬人格模塊”模擬出來。
“我能要一臺‘愛麗絲型’嗎?”
“不可以。”
愛麗絲下意識地搖頭拒絕,她的視野里莫名地出現了一片雪花,但很快又恢復了正常:“弟弟,你只能拆‘愛麗絲101’。”
“不不不,姐姐,你誤會了。”伊凜察覺到愛麗絲不愿意,解釋道:“我想要一臺還沒載入任何‘擬人格模塊’的出廠機型。”
“噢!”愛麗絲懂了:“原來你想當‘愛麗絲’,原來,你喜歡的是‘愛麗絲XO愛麗絲’。”
愛麗絲101不知道聯想到了什么資料,面甲滾燙發紅,嗤嗤嗤,散發出燒焦的味道。
伊凜決定不再解釋。
但既然是“沒有搭載任何擬人格模塊的愛麗絲空白機”,姐姐爽快地答應了。
在智械的概念中,智械的本體是“智”,而不是“械”。他們會將身體看作一旦老舊了就能隨時舍棄的“零部件”,這一點上,與人類的思維模式有著本質的不同。
空白的「愛麗絲型」,在智械的觀念中,就跟新衣服沒啥區別,弟弟你若是愛穿女裝,姐姐答應你又如何?
愛麗絲覺得這就是人類所說的“寵愛”。
姐姐可寵弟弟了。
那么,你也當“愛麗絲”叭。
愛麗絲美滋滋地想著。
憧憬著以后兩臺愛麗絲插一塊互相反向充電的幸福生活。
她沒有注意到,他弟弟說完,再也沒說話,連平日里熟練的保養手藝,也慢了幾分。
在這個宇宙里,時間就像是裝甲板上的銹跡,不知不覺長出來,又不知不覺間被磨掉。
伊凜當“弟弟”的日子,已是三個月。
幻光世界里出現了一位神秘的“覺醒者”。
他的名字,叫做“L”。
早上。
一貫地霧霾天。
日常保養完畢后,愛麗絲被打磨得油光發亮。
該潤的地方潤,該拋光的地方拋光,風采照人。
現在的「愛麗絲101」,和其他「愛麗絲型」站在一塊,也能看出明顯的新凈。這就是有專人保養和沒人保養的區別所在了。
她習慣性地邀請伊凜登入幻光,去吃美食……不,打卡上班。
伊凜找了一個“需要升級系統版本”的理由拒絕了。
愛麗絲沒有懷疑,匆匆登入幻光世界中。
在愛麗絲走后。
伊凜掐了時間,再次潛入礦場。
這一個月,除了打卡上班之外,伊凜也不是什么事都沒干。
他找準機會,將某個區域的巡邏器械全“侵染”了一遍,將他們變成了自己機。
如今,伊凜只要不太囂張、大搖大擺地掀開維生艙的蓋子坐進去,他偷偷摸摸在這里以“居民”的身份登入幻光世界,不會有任何巡邏智械前來打擾。
輕車駕熟,伊凜來到了“羅德”的維生艙前。
登入虛擬世界「幻光」。
再次成為“羅德”,伊凜的精神出現短暫的恍惚后,他加載了羅德的記憶。
原來,這段時間,羅德的日子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個月前,“羅德”公然頂撞上級,被上司惦記上了,果然在一周后,如愿領了勸退書。
他失業了。
讓羅德更難以置信的是,他的妻子仿佛變了一個人,成天神神秘秘的,光速和他離婚。
現在的羅德是孤家寡人,正在家里借酒澆愁。
桌上,煙灰缸里塞滿了煙嘴,滿溢而出。
地上橫七豎八地倒著許多空空的啤酒瓶。
廚房里,
幾天沒洗的碗筷,還有滿地放置的“外賣食品盒”,散發著難聞的味道。
嗡嗡嗡——
伊凜彈指,用幾根牙簽將幾只聒噪的蒼蠅釘死在墻壁上后,來到鏡子前。
鏡子上蒙了一層灰,伊凜伸手抹掉,在鏡像中,映出一張滿是胡渣、眼窩凹陷、落魄的中年男人的面容。
“距離愛麗絲登出的時間,還有12小時零8分鐘。”
伊凜在腕表上掐了一個倒計時,簡單洗了臉、刮凈胡子后,離開羅宅,走上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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