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載基漸漸明白了自己的情況……他應該算是個聰明人,畢竟身為朱厚熜的兒子,又被王岳調教了很久,不可能太笨。
但是朱載基也清楚,他還不是頂尖的聰明人,比如師兄楊博、徐階,乃至崔士林,他們都不笨。
即便是嚴世蕃、高拱、朱衡,這些人也比他聰明多了。
只不過朱載基已經想通了,他們這些人,是窮盡整個大明,從兩京一十三省,聚集過來的精英。
跟他們比試智商,是跟自己過不去,畢竟正常人不會跟自己過不去的。
事實上,就連他未來的師弟也都相當恐怖。
這小子話還說不利索,就已經能背很多唐詩了。他穿著開襠褲,一邊啃著糖果,一邊聽著別人念,只需要最多三遍,他就能把一首詩順下來。
然后再過幾天問他,依舊能記得清清楚楚。
朱載基捫心自問,無論如何,他也比不上。
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師妹還比較笨……雖然是龍鳳胎,一樣的父母所生,師弟就聰明得不像正常人,而師妹卻只知道吃吃吃……不過這樣更好,否則自己豈不是一輩子都別想抬頭了。
智商這個東西,貌似是沒有辦法改變的。但是一個人依舊可以靠著努力,不斷提高。
“師父,高師兄通過了考試。”
王岳點頭,“沒錯,他考了第一名,我也攔不住他了,只要通過論文,他就可以畢業了。”
朱載基遲疑了片刻,試探著問道:“師父,是不是每個人都要通過論文啊?”
“理論上是這樣的,不過高拱情況特殊,他已經準備差不多了,至于別人,我可以寬限三年!”
“哦!”
朱載基拍著胸脯,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王岳看得好笑。
“你放松什么?他們去地方上做事,跟你有什么關系?”
朱載基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怪叫道:“怎么沒關系!我,我也想去地方。”
“你去?”
王岳終于動容了,情不自禁,站了起來,還伸手摸了摸朱載基的額頭。
“你沒病吧?”
“當然沒有!”朱載基晃著頭道:“師兄們可以去地方歷練,我怎么就不行啊?我也要了解地方的情況,知道民生疾苦,就算,就算以后當了天子,我也不能糊涂啊!”
真是好有道理,王岳卻一點都不贊同。
“殿下,以你的身份,跑去地方,能做到隱姓埋名嗎?再說了,你這點年紀,又如何治理地方,這不是扯淡嗎?”王岳堅決搖頭。
朱載基眼珠轉了轉,“師父,那我去瞧瞧總行吧?哪怕三個月也好,兩個月也行,就讓弟子去開開眼界也好。您和父皇都私訪過,我總不能比父皇還麻煩吧!”
朱載基眼巴眼望看著王岳,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
“師父,弟子不想丟你的臉啊!弟子求您了!”
王岳無可奈何,眼見得小家伙都要哭了,他終于被打敗了。只好轉身,在書桌旁邊翻了好半天,才掏出一份密報,遞給了朱載基。
“你自己瞧瞧吧,如果能找出問題,你就去,如果找不出來,就老老實實在書院讀書,別想著亂跑……”王岳還沒等說完,朱載基就伸手搶過來,樂顛顛跑了。
順天廣平府,清河縣。
這只是個坐落在順天南端的不起眼的小縣,絲毫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要說有,那就是縣城東門外,有一座不知道多少年的古廟,據說這是某個大官留下來的祠堂,當年這個家族格外煊赫,全國聞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只是后來敗落,族人遺散各處,不知所蹤。
這個破敗的祠堂就成了孩子們的樂園,在里面捉迷藏,也有人把修廟的青磚石塊拿走,壘家里的豬圈。
甚至偶爾還有乞丐在這里居住過夜。
但是在幾年前,突然情況變了。
有一群衣著華麗的人,來到了破廟前面,繞了幾圈,然后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聲震云霄。
再后來,他們將破廟,還有周圍的土地買下來,足有十幾畝方圓。再之后,就是不斷運來磚瓦木料,在這里大興土木,開始了修復工作。
經過了大半年的折騰,人們才終于弄清楚了,原來這座廟居然是崔氏家廟。
在修復的過程中,不斷有人,向村民百姓介紹,原來這個崔家可了不起。
往上數一千年,崔氏人才輩出,光是宰相一級的人物,就有數十之多。
崔家門高,就連皇帝都高攀不上。
如今散落的崔家子弟,決心返回清河,重現祖宗的威名。
能跟崔氏做鄰居,那可真是清河百姓的福氣。
什么叫貴族啊?
人家崔氏才算!
朱家皇帝算什么,滿打滿算,才一百多年,就是個暴發戶。清河崔家,能上溯到春秋戰國,兩晉南北朝,乃至到了唐代,崔家都是最頂級的豪門。
有崔家在,跟著人家學學怎么教育后人,沾沾崔家的仙氣,沒準也能成為貴族哩!
清河的百姓聽到這些話,都是一笑了之,畢竟什么清河崔家啊?跟他們有關系嗎?
唐代的時候,你們了不起,唐往后還有兩宋,還有元朝,再到本朝,都過了幾百年。別說崔家了,就算是李唐皇室,又能怎么樣?
拉倒吧!
時代變了!
老百姓的冷淡,卻不妨礙崔家繼續折騰,他們當真辦了自家的私塾,還很大方,給了村民一些名額,邀請了十戶人家,免費入學。
雖說數量不多,但是能免費讀書,終歸是好的。
而且這個崔家還特別大方,每逢過節,都會準備堆積如山的貢品,祭祀祖先,不得不說,他們家的祖宗還真多,光是正堂就供了不下一百個靈位,相比之下,老朱家的太廟都弱爆了。
崔家會把多余的貢品無償分給鄉親,讓大家伙分享雞鴨魚肉。
到了這一步,就算有些百姓還是懷疑,但是很多人已經相信了崔家人的話,要不是千年大族,怎么會這么大方呢?
崔家,真是了不起啊!
又過了一段時間,崔家遵守法度,樂善好施的名氣傳了出來。
崔家還被請到縣衙,跟知縣大老爺吃飯,并且提到要修縣志,崔家毫不猶豫出了三百兩,還愿意把他們手上的資料拿出來,完善縣志。
有這么懂事的千年大戶,地方上大喜過望,不管大事小情,都愿意提到崔家。
漸漸的,崔家就成了清河的名流,就算是清丈田畝,興辦教育,修筑橋梁……這一類的事情,也要請崔家人談談看法。
終于,人們有了一些覺察,怎么好像崔家凈幫著朝廷說話啊!
雖說清丈田畝,大家伙得到了土地,但稅賦卻成倍增加。
一年到頭下來,居然不比租田的收獲更多。
這是什么道理啊?
尤其讓人無語的是,崔家還帶著修縣志的名目,不斷勒令百姓捐錢捐物……誰要是不出力,就是不愛鄉土,就不配做清河的百姓。
一次,兩次,越來越多的錢,流到了崔家人的手里,但是所謂縣志,根本看不到。
這是什么鬼?
有百姓去崔家詢問,打聽錢財下落,最初崔家還會敷衍一二,到了后面,就直接給趕出來,甚至還把腿給打斷了!
敢跟千年豪門唱反調,你們這些刁民,簡直死不足惜!
伴隨著崔家露出獠牙,清河百姓這才發覺,這根本是一群猙獰的土匪啊!
當他們醒悟的時候,一切都晚了。
崔家通過和衙門的合作,已經成了良紳的代表,要名望有名望,要錢財有錢財,要實力有實力。
“告訴你們,整個大明朝,我們崔家,也就怕兩個人,一個是皇宮大內的朱天子,一個就是西山的撫遠伯……除了這倆人之外,誰也不怕!”
“清河崔家,清河崔家!多少年前,這清河就姓崔!就是我們家的東西!誰不服氣,誰敢不服氣啊?”
崔家主事之人,瘋狂叫囂,手里的鞭子狠狠抽在百姓的身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受刑之人疼得幾乎昏死。
難道這大明朝,就沒有公道可講嗎?
“清河縣的田畝有問題。”
朱載基坐在馬車里,對面是大師兄崔士林,說到底,誰敢讓一國儲君,跑到下面冒險啊!
崔士林自告奮勇,當起了保鏢的角色,他耐心聽著太子的話。
“清河上報,說是田畝超過了一百萬畝,田賦收入,也遙遙領先周圍各縣……在戶部那里,清河知縣的考評也是上等,還要提拔為知府。”朱載基盯著崔士林,“師兄,你說這是怎么回事?”
崔士林斜躺著,往嘴里塞了一把葡萄干,而后嘿嘿道:“還能怎么回事?過去隱瞞田畝能免稅,現在多報田畝,就能多征稅,多報功。不管什么時候,老百姓就是韭菜,怎么折騰都跑不了挨割!”
朱載基的小臉漸漸陰沉,牙齒咬得咯咯響,真有人這么干,他不會客氣的!
千年世家,清河崔氏!
還真敢吹牛皮。
不過就算是真的能怎么樣,俺老朱家,滅的就是世家!
“傳令,讓車馬快點,直接去崔家的祠堂。”朱載基氣哼哼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