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朱一顆大人是也!”
實際上朱一顆差點吐出來的,是“你朱一顆爺爺”,話到嘴邊也不知怎的,順勢拐了下彎。
顯然,這不是什么好臺階。
或許連個臺階都不是。
朱一顆騎虎難下。
“刷刷刷!”
所幸山下這會兒來了人。
靠得最近的伏桑城,有數十道身影飛掠過空。
但察覺到山上境況時,各皆趕忙落地,以示尊重的同時,找好了能賦與人安全感的掩體。
遙遠處同樣有人影冒頭,都是順著鬼佛界鬼物大潮,或主動、或被動趕來靈榆山附近的煉靈師。
沒一會功夫,各大山頭已落滿了觀戰者。
“他就是華長燈……”
云山圣帝的名號,在五域并不顯。
敬畏者喊華劍帝,也有些不怕死的,知曉古劍修不在意這些,敢直呼尊名。
而相較于華長燈,尖嘴猴腮,其貌不揚的朱一顆,顯然在五域、杏界的知名度,就要高上一些了。
“快看,他對面站著的,不是杏界的朱大人嗎?”
“之屋朱的朱一顆,同木子李的李大人,是受爺身邊兩大紅人啊,一負責外,一負責內。”
“自半年前封圣后,朱大人縱橫杏界、五域,在半圣圈子中可謂是所向披靡,毫無對手。”
“即便打不過,戲耍完人后,他總也能全身而退,這次是主動迎上了圣帝,想要試試鬼劍仙的鋒芒嗎?”
……啊鋒芒個屁!
聽到低議聲的朱一顆,立在戰局之中,臉色都開始發綠。
為什么這種架,我會成為主角哇?
華長燈同樣捕捉到了關鍵的“受爺”二字,神情多了些許異樣。
他盯向朱一顆,多問了一句:
“徐小受何在?”
受爺招惹你了?
朱一顆短暫一愣。
他曉得自家那主子爺是個惹事精,但華長燈不剛來圣神大陸嗎,怎的二人也有羈絆了?
“受爺……”
朱一顆眼珠子一提溜,曉得說“不知道”等于“我想死”,很快瞥向北域的方向:
“時境裂縫有了異常,受爺作為救世主,得到信息后第一時間過去了。”
他并沒有就此停下,跟了受爺這么久,耳濡目染下他也曉得了,有些生機是靠嘴真能拼出來的,當即反問道:
“華劍仙貴在天梯之上,為彼時圣神殿堂幕后執棋之人,護佑我圣神大陸長青。”
“而今時境裂縫生了危機,半圣招架不住,已生圣隕。”
“余下之局,全靠魁雷漢一人苦撐,聽說來的還是……”他耳朵一動,立馬改口道:
“祖神!”
“祖神,欲染指圣神大陸!”
“事有輕重緩急,華劍仙不去助魁雷漢一臂之力,反在這等小地方尋八尊諳和受爺的麻煩,何故?”
這話問得犀利,好像不知道華長燈是敵人一樣。
同時朱一顆余光也掃見了伏桑城方向趕來的人群中,有茍無月、風聽塵等當年與華長燈齊名的劍仙。
他已覓見生機,邊說邊退,試圖轉向伏桑城來人處,高手云集之地。
我絕非重點,只消混進人群中,華長燈不至于逮住我這個小人物不放……朱一顆心思活絡,卻愈發沉著。
可這一次,華長燈沒有動身就走。
若說南域戌月灰宮的鹿紋禁場,他沒去過,不知真情,需要一探。
這時境裂縫生了何事,他就比在場所有人都清楚了。
當然也知曉,那地兒根本沒有徐小受。
或者說,整個圣神大陸,迄今他都沒找到八尊諳、徐小受二人的氣息。
躲起來了?
躲起來不要緊,這初見便是滿口謊言的二人,對八、徐如此維護,想來
身份也不簡單,定知曉二人去向。
“那我,便自尋答案了。”
華長燈一聲自喃,靈榆山滿山蕭瑟。
明明連半分殺機都無,朱一顆儼然察覺到了死意,在瞅見對面那人手中銅燈再行一晃之時。
他知曉,不出手,只有死路一條!
“偷天換日!”
朱一顆甩出袖袍中一枚銅錢。
這一次,他沒有選擇退縮,而是直面迎上。
華長燈才堪堪搖動手中銅盞,燈中燭火尚未生出任何異常,霍一輕響,他手上銅燈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銅錢。
“朱大人出手了!”
靈榆山頓起喧嘩,眾人滿含期待。
沒人看見過方才二人的初次交手,也鮮少有人感知到此地已有時間倒退的痕跡。
自然,落在所有人眼中,朱一顆這位半圣壯士,在面對圣帝華長燈時,居然不落下風,還先發制人!
“啊——”
可慘叫聲,幾乎也是在同一時間響起。
朱一顆才剛用偷天換日,正面偷來華長燈手上的銅燈——他成功了!
可抓住銅燈的手,猛地躥升而起半透明的慘白色業火。
感覺上,抓住的不是實物,而是無形無狀無質,觸感森寒,又讓人感到炙疼的火焰壓縮物。
“白孽業火……”
茍無月凝眸而視,聲音沉重。
不止是他,在場大部分古劍修,皆知鬼劍仙修有一種恐怖鬼火,修至極致之境。
白孽業火,灼燒靈魂,可燃人之七情六欲,焚盡之后,還能滋生孽障陰氣,亂人道心。
一經觸沾,甩甩不掉,遁遁不離,除了壁虎斷尾此法,余下的只剩下被燒干、燒盡這一條路。
“狗東西……”
朱一顆當然也認出了這般天火。
他見識不淺,在感受到心魔滋生,情欲即將失控之時,毫不猶豫掐起了印決。
“逆反乾坤!”
他要將這受到火焰侵襲的身體傷害,通通推向指甲。
如此,他只需要挑斷自己的指甲,便能以最小的代價,逃脫掉白孽業火的攻擊、附著。
可同一時間,華長燈放下了手上銅錢,手按上了腰間狩鬼。
朱一顆頭皮一炸,久經戰場的意識,令得他知曉自己或許能祭術成功,下一息也該身首分家了。
壓力,太大了!
他直接中斷術法,斬斷右臂。
連帶著靈魂中沾上了白孽業火的部分,也一并割舍,主打的就是一個壯士斷腕。
在口噴精血的同時,他即刻變招,捏出一張紙片,震斷了身前空間的同時,甩在了銅燈之上。
“躍然紙上。”
銅燈從立體,變成了平面,被壓進了紙片之中。
華長燈眉頭微微一動,他第二次意外了。
朱一顆拔腿就跑,邊跑邊喊:“無月前輩救我!八尊諳大人說,您還記得白窟時你們的約定嗎?”
茍無月……
所有人將目光齊齊投向了戰場外的無月劍仙。
茍無月早已敕回了奴嵐之聲,負劍立于山石之上,一聽此言,便知是無稽之談。
他跟八尊諳之間,根本沒有什么約定。
徐小受,和他的人,都一個尿性,一張開嘴,上嘴唇跟下嘴唇一碰,什么東西都能蹦出來。
華長燈倒是聽進去了,轉眸瞥向身后的茍無月,見其微微一搖頭,他便知曉……
第三次了!
哦不,算上云山帝境被徐小受騙來騙去的那些,這都不止第三回了!
“嗤啦。”
業火燃燒,紙張化作青煙。
銅燈自行燃穿了朱一顆的術,靜靜躺在山上,白孽業火流了一地。
“好恐怖的火焰……”
靈榆山觀戰者齊齊后撤,有人記起來了什么:
“我記得異部首座奚,似乎也掌握了這般天火,似還契約一頭半圣級白孽閻主?”
“可他的火焰,完全沒有這般傷害,僅僅觸碰,便要了半圣一臂?”
只是一盞銅燈,便令聞名杏界的朱大人狼狽逃竄,若華長燈真出劍呢?
沒人在意朱一顆跑向何方。
只知曉他越遁越遠,完全遠離了靈榆山范圍。
眾人反是望向場中一直在被戲耍的這位鬼劍仙,這個時候,鬼劍仙面上儼然失去了任何繼續溝通的欲望,腰間狩鬼徐徐提起,劍身泛出了青色光澤。
“莫!”
“斗轉星移!”
已然跑進伏桑城的朱一顆,只覺后背一涼,毫不遲疑提前施術。
瞬息之間,他的身上降下星光。
而靈榆山那邊,同在觀戰的茍無月,亦是察覺到了頭上有星光降來。
“嗯?”茍無月疑惑。
眼前一花。
茍無月所見,已不再是靈榆山景。
他來到了伏桑城南城門口酒肆邊,是熟悉的破綻凌亂景象,笑崆峒弄出來的。
“轟!”
遠處一道青色劍光撕裂斬來。
茍無月微愣之余,幡然意識到自己和朱一顆的位置,被對調了。
“這個家伙……”
他不敢遲疑,鏗然聲中拔出奴嵐之聲,那可是華長燈的一劍。
“莫!”
同樣的劍身泛出青光,同樣拔劍一斬。
靈榆山上狩鬼莫劍之光輕淺斬來,茍無月回以的是奴嵐之聲的無欲妄為劍。
“三千劍道之莫!”
“第二境界,無欲妄為劍!”
在場古劍修不少,諸如葬劍冢四子,便輕易讀懂了這同出“莫”字的二劍區別…
不可謂不大!
華長燈僅施莫道,竟逼得無月劍仙,不得不用第二境界去招架?
沒給人更多緩沖時間。
兩道青色劍光,一豎一橫,轟然斬在了伏桑的高空。
“嘭!”
十字的青光,驟亮整片夜色。
萬里空間轟然潰爛,但持續性的劍光對轟之爆發并未產生,茍無月斬出的劍光似帶有腐蝕性。
只是焦灼了半息時間,他的莫劍術,將華長燈的莫劍術,一步步蠶食,最后像是“吃”掉了。
“什么東西?”
靈榆山上,遙遙見到這一幕的古劍修,各皆驚了。
無月劍仙的無欲妄為劍,怎的如此詭異,這還是無欲妄為劍嗎?
“與其說是'吃',不如說是'融',莫劍術亦有主,次者皆可被融入主者?”顧青一若有所思。
“哦?”顧青二挑動眉毛。
“哦?”顧青三挑動兩邊眉毛,并補充了一句,“是這樣嗎?”
蘇淺淺瞳孔微微發顫,輕松寫意的兩劍,風輕云淡的消失,其中對撞、釋力,舉重若輕。
這般高度,跟正常古劍修完全不在同個層次。
他們倆,像是上升到了另一種可以去全新詮釋古劍術的高度。
伏桑城,獨臂的茍無月平靜收劍,面色并不好看,沉凝道:
“你砍錯了人了!”
華長燈當然知曉在那一瞬間,朱一顆變走了,對手成了茍無月。
這太好了。
他沒有因此停下自己的劍。
這友好的“問候”一結束,失去了繼續出手的理由,他遙遙盯著茍無月的斷臂,張了張嘴。
但最后,也沒有問出什么話來。
“朱大人強啊!”
靈榆、伏桑劍罷。
周遭觀戰者已開始有些熱血沸騰。
昔日劍仙只需略微出手,帶給人的震撼,以至于此,可朱一顆于這二人之中輾轉斡旋,迄今竟還有施展的余地。
誰能第一半圣?
唯我一顆大人!
茍無月既然被轉去了伏桑城,那毫無疑問方才他所處的位置,必然成了朱一顆。
“斗轉星移”這門術,還是有不少南域知情人的,畢竟朱一顆已并非第一次施展。
而方才落于無月劍仙身上的星光,也有有心注意到了。
這下靈榆山,所有人目光齊齊一挪。
便連此前立于茍無月身側,懷揣鶴劍聽塵的風家家主風聽塵,都不由往旁側多移動了一步。
可轉眸一看,身邊人還是茍無月。
“不!”
“不是茍無月!”
他貌似茍無月,實際上也就是披著個“瞞天過海”的皮,本質上無有那般古劍修氣質。
不止華長燈看了出來,靈榆山半數人,也能猜出在斗轉星移的同時,朱
一顆完成了易容之術。
但這術使的,不正藏頭露尾,還留著個馬腳在外面嗎?
“啪啪!”
萬眾矚目,“茍無月”卻鼓了兩下掌,當著華長燈面,再次施術:
“斗轉星移!”
“瞞天過海!”
瞬息之間,天降星光,籠罩了方圓數里地所有觀戰者。
華長燈只視見周身光影凌亂,分身錯位,所有人齊齊換了位置。
換完之后的諸人,各皆面容易改,看上去有的是披了煉靈師皮的古劍修,有的是披了古劍修披的煉靈師。
易容之術,十分拙劣。
但當滿山數百觀戰者,各皆成了那拙劣易容之人后,魚目混珠的朱一顆,竟如石沉大海——不見了!
“有趣……”
華長燈唇角微微掀起。
他已不知多久未曾見過,能將術法施展得如此出神入化的人物了。
然術式易改的容顏,或許欺騙得了人雙眼。
求道者不變的靈魂,也能做到瞞天過海嗎?
他華長燈素來以人形態見人,那是因為這可讓他的外貌落在外人眼中,像一個正常人,不至于嚇壞了他人。
但本質上,華長燈從來都是以靈魂視角為主,以身體、意志雙道為輔的。
當下,心念一沉,沉進靈魂之中。
“轟!”
靈榆山上,萬眾所見,再不見華長燈。
心神巨震之際,眾人抬眼所望見的,是無盡鬼蜮之中,鬼物浪潮之內,于天外幽青色酆都之門中,拔身而起的半身鬼神像!
它便如彼時戰祖半身像出海,遮天蔽日,高在云端,視下眾生皆是螻蟻。
而這一次,展露了靈魂形態的華長燈垂眸,觀向靈榆山。
他一眼,便在無數渺小螻蟻之間,找到了最為戰戰兢兢的一具靈魂體。
“啊這……”
朱一顆抬頭,面上盡是苦澀與無奈。
他像看到了太陽從星空之中墜來,龐然不可形狀,恢弘不可視之。
他分明已使盡渾身解數,已攀到了術道半圣境可企及的最高峰上,將自我發揮到了極致。
抬眸所見,山外是山。
華長燈置入靈魂之道后,僅憑此道之基礎,半式術法、劍技不發,就能看穿他的一切。
他的一切,無所遁形!
“值了。”
“不曾想,我朱一顆有生之年,也能戲弄過一翻華劍帝,逼你用上靈魂之道,值……”
“嗤。”
異象收斂。
鬼神半身像,有如鏡花水月,所有人清醒回來。
便見倒在山石邊上的銅燈一震,其中燭火一搖,毗鄰得華長燈最近的那位古劍修,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
他的身上,飛出了兩道青煙,匯進了銅燈燭火之中。
嗤啦聲間,燭火亮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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