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這樣吧,我走了?”
就這樣了嗎?我與陸訴最后就落了個相忘于江湖的結局?還真是...不甘心啊。
“溫舒,祝你幸福。”他臉上那么淡淡的笑容一直沒有散去,陸訴永遠是這樣一個溫柔淡然的人,此刻我突然無比想質問他有沒有那么一點點難過,哪怕只是我的千萬分之一,哪怕只是某個時候心底忽然升起轉瞬即逝的。
可我沒有,我不敢。
我遲疑開口,“我可以抱抱你嗎?”就算只有這一刻。
他輕輕搖了搖頭,“溫舒,我希望你過得好。溫舒,回家去吧。”
“咚咚咚,咚咚咚。”門外響起敲門聲,“老板,城南有位自稱您的生意伙伴說有事找你。”
我突地站起身,一不小心撞得我膝蓋生疼,陸訴想來扶我,我忍著痛往后退了兩步,頭也不回地走開,臨到門前我輕聲說,“我也希望你能過得好,但我更希望你能后悔錯過了我。”
“好。”
我轉過身,陸訴一直在我面前,他凝視著我,那一汪清水像要溢出來,我心虛,“還是算了,你也只許過得好。”
他輕笑起來,像凍住的枝丫接受到明媚陽光的照耀,一點點抽芽生葉,“好。”
門打開,靠著欄桿的是一位和陸訴差不多個子的男人,看著挺年輕,身上也沒什么商賈之氣。
他瞥了我一眼,倒讓我心里有些生寒。
和葉昀的半月之約還沒到,我便派人去葉府回了信。
“真決定好了?”爹倚著軟枕,一勺一勺喝著湯藥。
自從我去了信,不久葉家就派了媒人來下聘書,交換庚貼,走六禮。
“嗯。”我給爹捏著腿。
“到時候爹給你備份足足的嫁妝,葉家家世高,不能讓你還沒進門就受人瞧不起。”
“好。”
我原以為事情就這樣塵埃落定了,有了葉家這個親家庇護,爹也不再需要做貪贓尋財之事,這一劫難,也算平安度過了。
直到成親前幾天晚上。
我拿著首飾盒去找爹,想讓爹幫我挑一挑成親時戴哪對耳環,踏進院子的時候,了無人跡,等走近了,才看到爹房間外躺著兩個人。
我甩開首飾盒,沖進房間,看到兩個黑衣人各握一把三尺銀劍,爹手握一把大刀倒在地上,見我進來,怒吼著,“舒兒,快跑。”
下一刻三尺劍鋒就抵在我的脖頸前。
“混賬小兒,有什么沖我來!”
我被劍抵著只能被逼著倒退,一直坐在椅子上才真的無路可退,“你們是暗離的人吧,我知道你們是出錢殺人,我把溫家全部家當都給你,求你們放了我爹。”
將劍架在爹脖子上的那人冷哼一聲,“溫信啊溫信,果然是你生的女兒,和你一樣的丑惡嘴臉,愛錢還惜命。”
“收起你們的骯臟錢,”那人往我這邊一瞥,我心里一凜,那眼神就如毒蛇下一刻就要撲過來將我噬咬一樣,“不過你要是向我下跪,求我放過你們,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站我旁邊的這人輕咳一聲,仿佛在催促他快些解決我們。
那人提高音量,“陸訴,你可別告訴我你又心軟了。”我緩緩抬頭,從他將刀架在我脖子上那一刻起,那種不知因何生發出的熟悉感讓我生怖,直到他的名字被輕飄飄地說出口,帶著惡意的嘲諷,我整個人僵在那,從腳底竄出來的寒意漫遍全身,仿佛要將我淹沒,我的身子開始不自主地顫抖起來。
“我讓你跪下來求我,是聾了嗎?!”
“別婆婆媽媽的,要殺要剮有本事沖我來,對著個孩子算什么本事?”爹猛然撞上劍,幸好那人眼疾手快,但脖子上還是不可避免地洇出血來。
那人笑起來,我心里發寒呼吸忍不住急促起來,“我開開恩吧,你給陸訴跪下,畢竟當年你爹棄城而逃,他全家三十幾口人盡皆喪命,可比我慘多了。”
棄城?!
不可能!
我跌坐在地,不敢相信,陸訴平淡的話中沁著寒意,“十六年前春,吳城抵御外敵,形勢不好,全民皆兵,若非主將臨陣逃脫,軍心潰散,吳城或許能保。”
“吳城數萬百姓被包圍,不得脫逃,被殺害的橫尸街頭,被活埋的長眠吳城郊外。”
“我祖父,我爹被綁在軍旗上鞭笞數日死去,我娘被奸淫而自盡,我陸家數十口人一夕之間化為烏有。”
我捂住耳朵,跪到陸訴跟前,一下一下重重地嗑在地面上,“陸訴,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精神渙散,已經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只能不停重復著。
爹的怒號聲穿透空蕩的黑夜傳到我耳中,“舒兒,我溫家人從來只跪父母天子,你起來!爹做錯的就讓爹一個人還。”
“那么多亡魂面前,你沒有資格說話。”
“對不起,對不起,我求求你們放過我爹吧,我愿意拿我這條命換他的。”
陸訴蹲下身扶我,“舒兒,這與你無關。”
我感覺到額頭的血滑落,我的口中盡是血腥味,“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那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是不是你的錯你也都該死。”然后我聽見刀劍相碰的聲音,陸訴喉嚨里發出低低的怒吼,“她與此事無關。”
下一刻我就聽到屋外傳來沖殺聲,然后我心神一松就失去知覺了。
等我再醒來的時候,是我熟悉的房間,陸訴竟然在我身邊。
“頭還疼嗎?”聲音還是一如初識時溫柔,可我卻再不會心神漪動。
我轉過身面向里側,悶聲問,“我爹還活著嗎?”“嗯。”
沉默片刻,我開口,“你知道我的生辰是何時嗎?”
“三月初七。”他楞了一下,答道。
“三月初八是我娘的忌日,三月十七是吳城城破之日,我爹棄城應該是想見我娘最后一面,可惜啊,晚了兩天,我爹極愛斂財,是因為我沒有親兄弟,他想給我和姐姐多些底氣。”
陸訴淡淡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你爹是個好父親好丈夫,但他害了別人,所以他該死。”
“他該死,但我比他更該死,如果不是有了我,我娘不會因早產喪命,我爹不會棄吳城百姓不顧,溫家可能還會有其他孩子。”我漸漸哭出聲來,這都怪我。
“舒兒,我說過了,此事與你無關!你會好好嫁到葉家,做葉家的少夫人。”
“你的同伴呢?我想見他一面。”我想和他們做一個交易,可是和我談條件的人不能是陸訴。
陸訴咬著牙,“他不會來。”
我軟了聲音,“求你了。”
“行。”他深吸一口氣,起身欲走,我趕緊翻身拉住他,“還有一件事求你,我聽聞王老爺多年前一連失了好幾個孩子,你幫我查查有沒有王夫人的關系,或者不是的話,查到別的能威脅到她的證據就行。”
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然后轉頭離去。
過了兩日葉昀來溫家看我,他坐在床邊的凳子上笨拙地拿著刀一點一點給我削梨,再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喂到我嘴里。
與那日在福來居的樣子截然不同,倒讓我有些受寵若驚。
“不是說成親前不能見面嗎?你怎么還來了?”
他切了一小塊想喂給我,我趕緊伸手接過,“就想來看看你,好些了嗎?”
我點點頭,心里卻尋思著如何開口退親,我明明是在高攀,卻一直反復不定,我都覺得自己有些不知好歹了,“葉昀,要不婚約還是取消吧?”
“嗯?”他挑眉。
我低著頭道,“我家的事你也知道了,暗離不是好惹的,我怕會連累葉家。”這我說的都是實話,葉家本是無辜的人,如果因為和溫家扯上關系而受了牽連,那我真是愧疚至死了。
他笑起來連眉眼都彎著,就好像當初那個威逼利誘的人是假冒的一樣,“沒事,葉家不怕這些,你就安心吧。”
我失神地嚼著甜甜的梨肉,如果真能就此安心就好了。
我是溫安,溫家僅剩的女兒。
今年是舒兒離世的第二個忌日,還記得兩年前,我抱著孩子回家,想給爹看看他的小外孫,可當我踏入溫家的時候,爹跪著院子里又哭又笑,胡言亂語,猶如瘋魔。
他的面前放著一具尸骨,蓋著厚厚的白布卻仍透著斑駁血跡。
張叔說,那里躺著的是舒兒,是我的妹妹。
我就那樣僵在那,連張嘴多問一句都不敢。我的妹妹血淋淋地躺在這,可明明一個月前她還穿著華美的喜服笑嘻嘻地和我說給我的孩子釀了美酒。
一夕之間,妹妹死了,爹爹瘋了。
墓碑前,我將美酒傾灑,“溫安?”我轉身去看,是葉昀,他一身素服,手上拿著一籃紙錢,紙錢下擺著兩壇酒。
我頷首,那日他發了瘋一樣沖進溫家,將寬大的斗篷蓋在舒兒身上,像怕把人碰疼一樣,小心翼翼地將舒兒摟在懷里,喃喃自語說了什么,然后他帶著舒兒回了葉家。
自那以后,我便再沒見過他,連舒兒的喪禮他也沒有露面。
“溫舒,我要娶親了,是陳家的小姐,生得沒你好看,但是可比你溫柔多了,唉,和你說這些你也不會吃醋,當年你還和我提了兩次退婚,你不知道當時可氣死我了”
他就一個人在碑前絮絮叨叨,為了剛娶進門一個多月的舒兒,兩年來沒有過任何女人,若舒兒泉下有知,可能也會后悔沒早點認識他。
“葉昀,謝謝你。”我知道他和舒兒并無情誼,能為了舒兒兩年不娶其實也是顧全了溫家的顏面。
他吸了吸鼻子,淡淡道,“本應如此。”
葉昀抬手扯了扯上面的雜草,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為的不是其他,而是那日出游前,溫舒帶著淺淺笑意,和他說,不管以后發生什么事,我都覺得和你結為夫妻很幸運,別總想我,我希望你過得好。
那時他不懂,后來見到那具尸骨的時候,他好像明白了。
其實他沒與旁人說起過,他與溫舒早已見過面。
十三歲那年,娘和他說他有一個未婚妻,他憤恨皇后自作主張,便一個人跑去了邊關,那時候九歲的溫舒還是個堵著氣對著窗繡花的姑娘,鼓著腮幫子的樣子,還真的讓人覺得好笑。
他也沒和溫舒說過,他也愛酒,當年京城的那場品酒大會,他得了第二。
我看葉昀從懷里掏出兩撮綁在一起的頭發,放在火盆中頃刻湮滅。
“我會聽你的話,以后可能不會經常來看你了。”他將兩壇酒放在墓碑前,起身的時候踉蹌了一下,然后頭也不回的離開。
我招了招手,夫君牽著團兒走到墓碑前,“妹妹,我會照顧好安兒的。”
“團兒,過來拜拜姨母。”我拉過團兒,兩歲多的孩子,走起路來還歪歪扭扭的。
他小腿一彎,有模有樣地磕了兩個頭,奶聲奶氣地喊了聲,“泥母。”然后靠到我懷里,睜著水靈靈的眼睛,“泥母,做衣服,丑丑。”邊說還邊扯了扯自己的衣服。
夫君在一旁撲哧笑起來,我也跟著笑起來,舒兒成親后,給團兒送了兩件肚兜,用料都是上乘的,就是繡工差強人意,不過我還是看得出來繡的是并蒂蓮,從針法上看女工有進步。
我摸上冰冷的墓碑,笑著笑著心里便開始發酸。
“走吧。”夫君抱起團兒,再將我攙了起來,“今天還要回溫府吃飯呢。”
我掩下心底悲涼,點點頭。
“咕嚕...咕嚕...”一個酒壺從墓碑后面滾出來,我繞到后面,見有個人癱倒在地上,身邊還堆著好多個酒瓶,是陸訴。
這里是葉家的墓地,他怎么會在這?
我拿起地上的一壺酒,盡數倒在他頭上,他一抖擻,微微睜開眼,笑了,“原來是舒兒的姐姐,好久不見。”
“如果可以,我寧愿永遠不見你。”
我回頭示意,等夫君抱著團兒走遠了,我從懷里拿出兩年前出現在我房間妝奩盒內的信件砸在他身上,上面有婆母陷害公爹其他孩子的證據。
我知道是他幫我找的,我也知道是舒兒讓他找的。
“拿走,我不需要。”
陸訴愣愣,“這是舒兒讓我給你的,她希望你在王家過得好一點。”
“我說了我不需要。”當那封信出現在我房間,聯想到之前舒兒身上那些傷,鞭笞劍刺刀砍,各種各樣,生前的死后的,分明是她自愿受的。
為爹,為我,為溫家受的。
她是了無牽掛,所以甘愿赴死。
我從來不只是舒兒眼中那個溫柔無害的長姐,我的手上也沾過血,所以婆母對我那般苛責詰難,我恨她卻又理解她。
“陸訴,從來都是溫家對不住你,你若真想報仇,就將我們的命都拿去,沖她一個人算什么,她才十七歲啊,剛剛嫁了如意郎君,她還沒抱過她的小外甥。”這些全部湮滅在那條所謂出城游玩的路上。
陸訴默默地聽著我的控訴,像個傻子一樣一會笑一會哭。
我扭過頭離開,沒走兩步就聽到他放聲大哭起來,嘴里嗚嗚咽咽說著什么。疾風襲來,讓我的眼睛發澀,我伸手揉了揉,恍惚間分明聽到他說了一句。
“那都是舒兒自己選的,我沒辦法。”
大成史書載,熙成四十年,工部左侍郎妻葉溫氏歿,享年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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