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有關令狐蓁蓁到底是不是大脈主的血親這一謠言,在太上脈各脈年輕修士間傳了個遍。
然而當事人近日只為自己的絕學煩心,對此一無所知。
靜修做了不少,卻全然沒有靈感,秦元曦成了九脈主也成了數千九脈修士的師尊,每日忙得很,令狐蓁蓁索性去請教俞白。
俞白素來大方,毫不猶豫展示自己的絕學——一團團潔白如雪的火焰。
“它們就叫賽雪。”她難掩自豪,“剝離一切雜質和細碎干擾,是我目前能喚出的最純粹離火。絕學不光是對修行之道的徹悟,我覺得也是對自己人生的感悟,兩者結合就容易有靈感。”
原來如此,人生感悟。
令狐蓁蓁琢磨了兩三日,沒琢磨出什么圓乎道理。
她一向隨心所欲做喜歡的事,做的多說的少,雜七雜八的想法更少,俞白的法子多半不適合自己,她索性再去請教周璟。
周璟也大方地展示了絕學——絲綢般的金光籠罩起伏處,一切都化為齏粉。
“這叫劍意一指。”他同樣挺自豪,“最開始只能方圓兩丈,高三丈,現在是方圓十里,高可入云,指哪打哪。絕學純粹是一點點練出來的,我看你就是要多練練,你心思始終沒放在修行上。”
有點冤枉,令狐蓁蓁覺著雖然自己喜歡的東西很多,可每每鉆研時,都是投入一切精力心思,修行也不例外。
現在她就跟絕學較上勁了,既不前往千重宮,也不再去九脈山,在令狐羽逼仄陰暗的洞府里一留便是五六日,每天對著頭頂一線天默默思索出神,不吃不睡。
礙于自己的脈主身份,秦晞輕易去不得一脈山,只得給她傳信,見回信只是寥寥數語,且詞不達意,便明白她開始與絕學過不去。
明明交代過讓她別練太快,奈何他的蓁蓁天賦絕佳,該聰明的地方一點不含糊,他索性不打擾她,每日只以脈主千里術為她遞送些食水。
又是數日過去,頭頂的一線天由明到暗變幻數次,極致的疲倦與執著中,令狐蓁蓁腦海里突然如火花綻放,興起一絲靈感。
循著突然興起的思路,她一點點分配雷火之道,漸漸地,掌心凝聚出一粒紅黑相間的珠子。
她謹慎地將其投在碎石間,一瞬間電光與火光沖天而起,碎石紋絲不動,顏色卻變得漆黑,被風一吹便碎為青灰散開。
成了?!
令狐蓁蓁縱身躍下石柱,忽聞大脈主蒼老的聲音在洞府外響起:“這叫雷火珠,早先已有專修雷火之道的太上脈修士拿它做了絕學。”
她兩腳一軟,差點坐地上。
好容易有靈感,結果卻毫無意義,她重重捶著腦袋,長吁短嘆。
大脈主踏雪無痕,款款行來身側,看著散落在雪上的青灰,忽然揚眉道:“為師一直以為,你的絕學或許會更新奇有趣些。”
這位時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脈主跑來找她說話已是極罕見,看架勢竟好似要指導絕學,簡直太陽從西邊出,令狐蓁蓁趕緊問:“怎么新奇有趣?”
大脈主悠然道:“修士于你來說只是所做的行當之一,你興趣如此多樣,何不把喜歡的都放一塊兒試試?”
她有點懵:“可手藝人書童那些與修行不沾邊。”
大脈主但笑不語,背著手踱了兩步,仰頭望向一線天,黯淡的星光正在罅隙間閃爍。
“是個能靜心的好地方。”
不知為何,他莫名感慨了一句。
令狐蓁蓁沒心情聽他感慨,只道:“師尊,我的絕學……”
“你是個豁達的人。”大脈主緩緩打斷她的話,“自小既不在仙門,也非俗世間長大,和你父親還有你的師兄姐們不同。修行的規矩束縛不到你,你也不要被絕學的規矩束縛住,天底下又當修士又當神工君,還試圖做修傘匠的人,多半只有你一個。”
說罷,他又笑了笑:“還有,你回來不到一個月,脈中就流言紛飛,為師竟不知自己多了個曾曾曾孫女,這番冤屈,為師交由你來洗清。”
什么曾曾曾孫女?
令狐蓁蓁見他要走,不由頭大,滿肚子被他挑起的疑惑還沒解,怎么就走?她又喚了聲:“師尊等下。”
“這么多年,你這聲師尊叫得最有誠意。”
大脈主調侃一笑,身影已消失在洞府外。
二月初九,春回大地。
不到辰時,千重宮外便陸陸續續來了許多年輕修士,各脈都有。
聽說今日令狐蓁蓁要來千重宮校驗絕學,若校驗成功,便可順利從一脈修士晉升為千重宮長老。
校驗絕學一事常見,但令狐蓁蓁不同,她是傳聞中大脈主的曾曾曾孫女,在凌駕眾仙門之上的太上脈里攀親帶故,過得隨心所欲,還把九脈主迷得三魂不見兩魂。
無論如何,絕學做不得假,到底是謠言還是真相,較真的年輕修士們等待最終答案。
千重宮地下一層的神瑩臺上,九脈主與三脈主正凝神細聽令狐蓁蓁講述自己的絕學。一脈修士的校驗向來需兩位脈主參與,不過今日臺下還多了個滿臉期待的大脈主。
待她說完,秦晞只嘆了口氣:“搞這么復雜?”
怪不得兩個月不見她瘦得這么厲害,領口和腰身都比往昔松垮許多。
三脈主倒是饒有趣味:“聽起來有些意思,朝我們試試。”
話音剛落,二人便覺四周突然架起黑紅交織的高墻,天頂雷云似血,他們身陷同樣紅黑交織的封閉回廊里,一環套一環,竟好似迷宮一般。
秦晞喚來風雷飛劍往墻壁猛砸,一時間驚天動地的炸裂聲不絕于耳,然而墻沒破,回廊套回廊的迷宮卻瞬間起了變化,變成庭院套著庭院——她是用雷火珠的法子來造迷宮?
果然下一刻便有無數雷火珠自天頂墻壁屋檐飛馳而來,迫得他二人急急閃避。
三脈主震蕩周身靈氣,將急追不停的眾多雷火珠盡數彈飛,可怖的炸裂轟鳴聲中,迷宮再一次變幻,高低起伏不平,全然無路可走。
“好精妙的靈氣操縱。”三脈主忍不住夸了句。
精妙是精妙,可怎么偏偏是迷宮?
秦晞仰頭看了看血色雷云,在這里騰風恐怕不祥,只能用兩條腿走。
幸好三脈主在。
他默默跟隨三脈主一路七拐八繞,四周飛旋的雷火珠糾纏不放,可倘若將它們彈飛,下一次便會襲來更多,只能一刻不停地躲閃。好容易來到迷宮盡頭,密密麻麻的雷火珠倏地消散,卻見對面一座涼亭,亭內正有一雙漆黑的傀儡手執筆在紙上飛快寫著什么。
三脈主奇道:“那是何物?”
“是蓁蓁造的傀儡手。”秦晞解釋,“可以寫字畫符,做些簡單的手藝人活計。”
據說正是造出傀儡手,前神工君才把名號給她繼承。
傀儡手很快寫完,輕巧地飛來一人遞了張紙,秦晞定睛一看,自己這張上就一行字:凝冰符,五百金。
三脈主那張紙上字多一些,從“你有喜歡的人嗎”到“為了什么緣故喜歡的”,書童問題一個不少。
……真是嘆為觀止。
迷宮頃刻間煙消云散,三脈主出來時老臉猶紅,不滿地望向令狐蓁蓁:“將人放出來還算什么絕學殺招?”
買路錢都給了還不放人走?令狐蓁蓁欲言又止。
三脈主不滿了一陣,忽又反應過來,迷宮盡頭這招對磨滅斗志有奇效,給予生路恰恰是這絕學與眾不同的地方。
他扭頭望向臺下,大脈主已是一臉看完好戲的意猶未盡,令狐蓁蓁的絕學果然新奇而有趣,全然是她的作派,也只有她能弄出來。
三脈主向來冰冷的聲線里多了絲溫和:“這招叫什么名字?”
令狐蓁蓁搖頭:“還沒想好。”
三脈主手掌攤開,專門用來記錄長老姓名絕學的厚厚冊子出現在掌中,他又問:“仙號為何?”
“沒想好。”
三脈主不免皺眉:“什么都沒想好就來校驗絕學?”
“昨天夜里剛成,沒來得及想。”
三脈主便只寫下“令狐蓁蓁”四字,背著手甚是滿意地離開:“三日內想好再來千重宮尋我。”
令狐蓁蓁一次便過了絕學校驗的事瞬間便在各脈傳開,年輕修士們的心情都很復雜。更復雜的是,因他們聚集在千重宮外,引來許多長老的斥責,直至有人大著膽子提出心中疑問:令狐蓁蓁到底是不是攀親帶故進的一脈,到底有沒有真才實學。
一位曾為一脈修士名沈均字不平號寒劍君的長老言簡意賅且冷漠地給出回答:“她是令狐羽的后人,當然憑真才實學進一脈,你們以為一脈是什么糊弄人的地方,趕緊走。”
查清令狐羽是什么人后,修士們又一次震驚了——總之,這位令狐蓁蓁實實給太上脈年輕一代的修士們帶來不少話題。
當事人依舊對此一無所知,只顧著問秦晞:“我的絕學怎么樣?”
她好像盼著他使勁夸一夸。
秦晞看著她消瘦的面頰和眼底濃重的陰影,蹙眉道:“只有你能搞出這么麻煩的絕學。”
令狐蓁蓁努力為絕學正名:“一點也不麻煩!能打架,會掙錢,又可以收集素材,它明明很厲害!”
秦晞啞然失笑:“廢寢忘食兩個月,它厲害,你更厲害。”
她瞬間大樂:“是不是比龍群飛刃好玩?”
那當然,這是完全屬于令狐蓁蓁的、只有她能夠創出的術法,一如她看待整個世間的態度,新奇而有趣。
秦晞細細摩挲她毛茸茸的腦袋:“替它想個名字?”
令狐蓁蓁被搓揉得頭發根兒都順了,沒骨頭似的掛在他脖子上:“你幫我想。”
“仙號?”
“也是你想。”
“那你做什么?”
她打了個呵欠:“我睡覺,好困。”
說是要睡覺,秦晞替她蓋好紗被放下床帳,正要離開,袖子卻又被扯住,令狐蓁蓁滿面困意里莫名夾雜一絲不快,輕問:“你去哪兒?”
剛剛還興高采烈,怎么突然生起氣?
秦晞返身上榻將她抱入懷中繼續摩挲腦袋:“弟子哪兒也不去,伺候師尊就寢。”
她顯然被伺候得舒坦,昏昏欲睡之際,又覺他在眉心吻了吻:“師尊請睡,弟子告退。”
“不許告退!”令狐蓁蓁一下醒了,手腳并用纏住他,“師尊命令你陪睡。”
今兒他的小師尊不對勁,不過恭敬不如從命。
秦晞愉悅地抱住她滾去床里面,學她手腳并用纏住身體,沒一會兒卻往肚皮上摸了摸:“師尊瘦了許多,弟子好生心疼。”
令狐蓁蓁摁住他來回呲溜的手,忽然道:“秦元曦,我知道你的甲乙丙丁是什么了。我今天在回廊上看到千重宮外好多姑娘,你一出去她們就圍上來,你跟他們有說有笑。我為絕學忙得焦頭爛額,你天天跟別人說笑。”
秦晞將她手指握在掌中,答得無辜:“并沒有天天。”
令狐蓁蓁猛然轉身,卻被他捏住下巴,他嘆了口氣:“怪不得說困卻一直不肯睡,還罰弟子上床,師尊何時會吃這般委婉的醋了?”
她也去捏他下巴:“你是故意氣我想讓我吃醋。”
他那一看就不是正常說笑。
千伶百俐的秦元曦怎會不懂她的意思,可他偏就裝作不懂,還要擺出講道理的模樣:“師尊,弟子是九脈主,怎能對脈中修士置之不理?”
還故意氣她是吧?
令狐蓁蓁又猛然轉回去:“我不要你這個弟子了,快走。”
秦晞湊上來,長發落了她滿肩:“那我給你做師尊,徒兒莫氣,為師下回用冷電把她們趕跑。”
她不搭理他的信口開河,合上眼裝睡,沒一會兒卻真的睡著了。
不知為何,夢見第一次帶秦元曦回師門大宅的情形。師父見著她特別高興,見著秦元曦卻橫眉怒目,死活不準他進門,不管巫燕君怎么勸解都沒用。
令狐蓁蓁只好問:“師父是討厭他為修士?”
神工君冷道:“這小子滿臉假笑,看著就討厭,他對你不會也是這樣吧?”
那倒沒有,真這樣她反而輕松了。
“你這位少年郎現在還青澀,再過幾年,多半桃花不斷。”神工君甚有見解,“你要不想受氣,趁早別回中土。”
不行,她沒法離開秦元曦。不過如果他讓她來火,她一定叫他更來火。
神工君最后嘆道:“我知道你真的喜歡他,也看出他真的喜歡你,但你心思澄澈,一派無邪,姓秦的小子可比你奸詐多了,當心他把你吃得死死的。”
不存在誰吃誰,對她來說,歸根結底都是愿意與高興,否則一百個秦元曦也無用。
令狐蓁蓁去后山尋找秦元曦,師父不許他進師門大宅,他便在后山露宿枝椏,她尋去時,他正站在崖邊眺望山景,略顯寬大的衣領被風吹得緩緩搖晃,長發被盡數吹去身前,露出后頸微微的凹陷,莫名顯得極干凈清爽。
她以為秦元曦要抱怨兩句,可他并沒有,反倒像個沒事人,笑吟吟地與她說:“此處山景幽麗,你師父真會選地方。”
秦元曦并沒有叫她為難,一直露宿了半個月,師父才終于放他進師門大宅,從頭到尾只和他說了一句話:“好好照顧蓁蓁。”
結果他現在故意氣她。
令狐蓁蓁在睡夢中像要甩脫什么似的狠狠翻身,不就是甲乙丙丁,她也有一堆,回頭就以牙還牙。
恍惚中好像有人在耳畔悄悄和她說話:“蓁蓁,衣服松了,小心著涼。”
修士有真言,著什么涼。
令狐蓁蓁埋進被子里,躲避秦元曦的聲音,他非要叫她聽到似的,一路追進被子,又緊緊貼在心口上,漸漸往下,張口咬住已然松垮的腰帶。
她一下驚醒時,總歸情況就有點不對,伸手急急去推,手腕又被壓在床褥間,秦元曦額頭壓著她的額頭,吐息似微風拂過唇角,柔聲安撫:“輕輕的……”
這次他終于沒騙她,近乎愛憐地摩挲她瘦削了不少的下巴:“真的生氣了?”
令狐蓁蓁掙扎不得,聲音微微發顫:“我努力練絕學,你卻故意氣我。”
秦晞凝視她雙眼:“為了我才這么拼命弄絕學?”
是,是她想和他早點在一起,不做長老終究要回一脈山,沒有辦法日夜相伴。誰讓她又想做這個,又想做那個,對這世間貪心,自然要付出更多。
他又不說話,按著手腕的手漸漸松開,穿過腰與床褥的空隙,又扶上她后背,緊緊抱住。
耳鬢廝磨。
令狐蓁蓁下意識追逐他的氣息,勾住脖子,指尖落在他后頸上,輕觸惹人愛憐的弧度。秦元曦總讓她在極致的喜歡里摻雜一星惱意,想抱住他,又想咬他一口。
秦晞捉著她的手放在發辮上:“以后把你的發簪給我戴上。”
可那一看就是女子用的。
令狐蓁蓁忽覺他又撫向自己的頭發,聲音更輕:“我的發帶給你用。”
修士沒有世間嫁娶之禮,愛侶都是合則來不合則去,秦晞吻了吻她的眉毛:“我們若是普通人,你便該嫁給我。不過互換發飾也一樣,別人看了就知道我是你的,你是我的。”
“還有,”他將她抱起,像要藏起來似的環緊后背,聲音含糊,“這次不是故意氣你,不過為師就是這種人,徒兒早就知道,勞煩多擔待些。”
令狐蓁蓁張口咬他耳朵:“我才是師尊。”
秦晞報復似的也捏住她耳朵,趁她癢得渾身發抖,輕輕一笑:“今天不讓你做,乖徒兒,為師已替你想好絕學名和仙號,你須得回報我。”
她終究沒能回報多久,因著困倦沉沉睡去,夢中秦元曦替她系好發帶,將她的白珍珠發簪毫不猶豫戴在發辮上,攬鏡一閱,微微揚起眉梢:“從今往后,就這樣。”
那是九脈主剛就任兩個月的事,他的愛侶令狐蓁蓁憑借絕學“一念生死”晉升為千重宮長老,仙號彤云君。
九脈主的發辮上從此不再系發帶,只簪了根女子用的白珍珠發簪。他顏色各異的發帶有時系在彤云君的耳畔,有時系在她纖長的脖子上,有時又系在手腕上。
秦元曦是令狐蓁蓁的人,令狐蓁蓁是秦元曦的人,發飾為證。
不管他是九脈主還是將來要做大脈主,不管她天南地北再往何處去,從今往后,一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