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
一聽到這個詞,程千山知道是那個混小子來了。
十年了。
整整十年過去了。
他的暴躁脾氣早就在青云門滅門之后被磨得干干凈凈。
住進扶蘇鎮以后,誰能想到這個笑呵呵的老頭是曾經那個手捏火獅印,做怒目獅子狀,一人護持一門火種的程大長老。
江平來了,程千山卻有些惶恐起來。
不是因為江平現在的身份,可能是離得遠了,雖然在張龍張虎兩位大護法口中,江平已經成了天上的人物。
可在程千山眼中,江平留個他的印象,還是那個青云山上賤賤的,帥帥的小男人。
這樣的人,又有什么好害怕,好敬畏的呢。
他惶恐的是江平帶來的答案。
這些年來,江平一直沒有出現過。
程千山并不責怪他,到底他和自家女兒也沒成婚,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們其實沒有任何關系。
但在江平的照拂下,他這些年的日子不要太舒服。
說起來,是他虧欠了。
而且他不出現,就代表沒有女兒的消息。
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時代,沒有消息其實就是最好的消息。
聽著那些消息靈通的商人們說著三國大戰,一戰下來,就是成千上萬的士兵伏尸,血能染紅一條河流。
程千山不自覺拿青云門的那一夜對比,事后又覺自己小家子氣了。
一個小門小派的覆滅哪能比得上成千上萬的鋼鐵洪流沖鋒。
那種場面,是他如何想象都覺得失真的樣子。
如此,他對女兒的思念就更不用說了。
甚至連他的兒子都給取名為念姊,就盼著自家女兒平安歸來。
如今江平來了,也就代表他覺得可以見自己了。
而見自己,也就意味著琳兒的消息到了。
程千山瞇了瞇眼,強忍著鼻中涌來的酸意,還有眼眶里的濕熱,他怕聽到自己不愿意面對的消息。
不過他到底不是婆媽之人,這些思緒在他腦海中轉動一番,就聽他澀聲問道:
“他來了,到哪兒了?”
張龍張虎還沉浸在主上來了的消息中,雖然感覺這位陳兄似乎不太高興的樣子,但是不妨礙他們回答道:
“還有兩日,主上就會到達扶蘇鎮。”
“按照那邊傳過來的消息,主上的興致不錯,準備一路上游玩一番,因此速度不會快。”
“不過我們也得早做準備,不能在主上面前失禮了。”
“兩天?”
程千山眼睛一瞪,連傷感的情緒都忘記了,他有些不可思議地叫道:
“你們叫我提前兩天準備,就為了迎接他?!”
張龍張虎眉頭一皺,空氣突然變得凝重起來。
“程兄,我們兄弟倆知道你與我們主上有舊,但禮不可廢,主上過來,提前兩天準備已是遲了。
你還有什么意見?
你難道忘記了扶蘇鎮這些年受到的優待,忘記了那些官員對你的客氣,還有現在整個黑白兩道都認你的面子。
那可都是主上給你的。
就連我們兩兄弟,也是主上所令,為了保護你們而來。
還是你覺得你一個區區宗師,真的有如此本領?”
張龍張虎不知道程千山是自家主上的老丈人,還以為程千山是他年輕時的恩人,所以才頗多照顧。
畢竟誰不知道江大人出身微末,只是一個寂寂無名的小門派出身。
而這個門派就叫做青云門。
至于什么夜雨樓入門殺手,那都是子虛烏有,純屬誣蔑!
面前這個程千山就是當初滅門的青云門的大長老,按照正常的故事發展中。
應該是這位程大長老當初慧眼識珠,對微末之中的江大人多有照顧,所以才有今日因果。
所以張龍張虎雖是被脅迫而來,但畢竟程千山對他們兩十分客氣,一應待遇都是最好的。
加上自家主上的存在,他們也算得上兢兢業業,不敢忘記自己的職責。
此刻見到程千山竟然對自家主上似乎有些不滿意,俱是覺得這位程大長老有些不識好歹的樣子。
自家主上何許人物,能夠在游玩路上想到程千山,那是他三生有幸,怎敢如此懈怠?
因此這會兒兩人的眼神不要太有壓力。
程千山頓感委屈。
他當初可是差點就成了江平的老丈人,而且女兒早就和他私定終身,他也默認了。
所以他抱有一絲老丈人的矜持怎么了?
最愛的白菜都被他拱了,還不準他傲嬌一會兒嗎?
可惜誰讓江平沒真的娶她女兒呢。
這會兒見自己都成了張龍張虎口中忘恩負義,不識好歹的人,他也是有苦說不出。
最后他只好嘆息道:
“哎,兩位張兄,不是我不愿意去迎他,而是我們之間的關系有些復雜。
所以……總之我全權授權給你們,你們想怎么弄就怎么弄,我不反對。”
張龍張虎對視一眼,覺得這其中似乎還有他們不了解的情況在。
畢竟涉及到自己主上,他們也不敢詳問。
不過這樣也好,所有東西都是他們準備的,他們也能在主上那兒多掙上一份功勞。
于是兩人都點頭認可。
“好。”
看著張龍張虎興沖沖離開的樣子,程千山臉上愁容重新掛上,看著院上的天空,悠悠再嘆了一口氣。
兩天后。
扶蘇鎮口。
今日所有來往的商隊都得調整出鎮入鎮時間。
好在大家都提前接到通知,也沒什么抱怨,也不敢有什么抱怨。
因為這個命令是有鎮上的兩大兇人,兇龍暴虎兩位宗師大人下達的。
這些年來,張龍張虎為了小鎮秩序,也出了好幾次手。
每一次都是血流成河,血腥氣彌留街道,三月不散,是能令小孩止啼的存在。
所以他們的命令,除了程大鎮長的話之外,其他人是不敢有絲毫意見的。
肅清了街道,以免閑雜人等打擾大人。
張龍張虎就帶著一大堆人,都是鎮子中的富戶名紳,還有商行管事老板,有些名望的人。
他們此刻都老老實實站在一起,等著某個身影的到來。
程千山左手抱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孩,右手邊則是他的結發妻子,程琳兒的母親林婉兒。
十年過去,林婉兒倒沒有多少改變。
她臉上妝容依舊精致,容貌也不顯老,除了因為這些年來養尊處優,加上生了個孩子,多了幾分雍容和豐腴外,她的形象比之十年前,倒是更加符合半老徐娘,風韻猶存這個詞。
她一手挽著程千山的胳膊,臉上帶著幾分希冀,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
“真的有琳兒的消息嗎?”
程千山點點頭道:“會有的,不然那個混小子不會來見我。他躲了我十年,也等了琳兒十年,也是時候了。”
說著他捏了捏懷中小孩的臉蛋道:
“念姊,記住爹爹之前說的,待會人來了,你找那個最帥的男人叫姐夫。”
林婉兒錘了一下程千山的胳膊,嗔怪道:
“胡說什么呢?他和琳兒連親都沒訂過,你就不怕待會熱臉貼了冷屁股?”
程千山看著自家小兒子圓圓的,可愛的小臉蛋,苦笑道:
“這兩天我也想明白了,如果琳兒真出了什么事,我們家也就只能指望著他了。”
說著,他眼神余光掃過張龍張虎身后的眾多鵪鶉般的人影。
“我們已經被架到火上了,要是沒了他支持,那些家伙就會像野獸一樣沖上來,把我們撕得粉碎。
呵呵,請神容易送神難,何況這些大神還是自己來的。
我老程硬氣了一輩子,可是為了你們娘兩,我這份面子也就不算的什么了。”
“不過你盡管放心,就憑他這些年對我們的照顧,足以說明他這人心中還是有琳兒的。
就算是念著琳兒的那份情,他也不會讓我難堪的。
誒,我當初就不該聽你和你爹的話來當這個什么鎮長,搞得我現在騎虎難下。
你說我就是掙再大的家業,可你們娘兩又能拿得了多少?”
聽到程千山的擔憂和埋怨,林婉兒沒好氣道:
“行行!都怪我,就該怪我當初不該看上你這個老頭子,搞得我里外不是人。
這些年我也沒瞧著你當的不開心啊。
這會兒覺得受委屈了,倒是來拿我撒氣。
行啊,程千山,回去以后看我怎么收拾你!”
程千山臉色一垮,趕忙求饒道:“婉兒你別生氣,都是我嘴不會說話,我怎么敢怪你?
念姊趕緊說話,幫爹求求情。”
程念姊見自家爹娘又習慣性地拌嘴,卻是小大人般嘆了一口氣道:
“爹你怎么不長記性呢?你哪一次能吵過娘?”
“還有爹爹,你不要把我當三歲小孩好不好,我都五歲了!”
程念姊伸出一個手掌,力圖證明自己也是能說得上話的人了。
“我長大了!”
但下一刻,他就流露出小孩心性,面露期待和驚喜的表情道:
“爹爹,今天我能見到姐姐嗎?”
他早就知道自己有個姐姐。
可是爹爹告訴他,姐姐去了很遠的地方。
在他三歲跟著先生念書的時候,突然有一天,他回家大哭了一場。
后來細細詢問,才知道他在課堂上問先生,說自己經常聽到街頭的狗剩說自己爹去了很遠的地方,那么很遠的地方在哪兒。
先生不疑有他,畢竟三歲小孩懂什么。
于是就跟他解釋說,有時候為了不想家人傷心,就會說去世的親人去了很遠的地方,這樣子就不會覺得他不在了,只是遠游了。
程千山為此哭笑不得,卻也不得不感慨老天爺對他何其優厚。
滅門之禍,只有他這一脈活了下來。
女兒走了,又給了他一個兒子。
聽到小兒子想姐姐了,程千山雖說也不敢確定,但還是說道:
“會見到的,而且你姐姐見到你一定很開心的。她很早之前就說要一個弟弟了。”
程念姊乖乖點頭道:“那我一定會很乖的,隔壁家的小胖總是和我炫耀說他有好幾個哥哥,還說要叫他哥哥教訓我。
明明是他不學好,先生才教訓他的。
但是我只要一個姐姐就夠了,我一個姐姐就能把他的所有哥哥都給打趴下。
娘跟我說過,姐姐以前可厲害了。
而且我還看了姐姐留下的那些日記,她可是天底下最厲害最聰明的女俠。”
想到那些自家女兒盜用各種江湖話本,改名換姓寫上自己名字以后,進行藝術改編的自傳體日記。
程千山不由有些尷尬地笑了幾聲。
誰還沒有個青春年少呢。
為了不破壞程琳兒在小兒子心中的完美形象,到今天他都沒敢說真話。
“來了來了!”
人群一陣騷動。
程千山放眼望去,就見一架造型奇特的雪白車子緩緩駛近。
這車子不是以常有的馬匹為動力,而是用一種足有丈許高,四五丈長的雪白大狗拉車。
它的身軀矯健,即便身后拉著一座巨大的車廂,也不顯得笨重。
車廂很大,足夠容納十幾個人在里面喝茶聊天。
也沒有駕車的車夫,只是在車廂上掛了一串玉質的小鈴鐺,鈴鈴作響,悅耳動聽。
待到大狗停下。
程千山才感覺到那種頂級掠食者的壓迫性氣息,就好像自己一腳踩在懸崖邊上,一不小心就會落下萬丈深淵。
以致于程千山都沒敢多看白色大狗頭上那一根昂然挺立的金黃色呆毛。
“吼!”
大狗左右踱步,顧盼自雄,而后一聲吼叫,仿佛雷霆降世,激起聲波陣陣,帶來一陣大風。
程千山沒忍住后退兩步,將自家夫人掩護在身后。
“嘿嘿,大毛你又調皮了。”
車廂門推開,一個紅衣長裙的俏皮女孩跳了下來。
她朝著目露無限驚喜,僵立在原地的程千山和林婉兒夫婦張開雙手,面露笑意,一步一步走了過去道:
“爹,娘,我回來了!想我了沒?”
“還有小弟,我也給你帶了禮物哦。”
可笑著笑著她又不自覺紅了眼眶,嗚嗚大哭道:
“爹娘,我真的好想你們啊!嗚哇哇!!!”
江平被抬下車廂,身后依舊是東,他的三個小姨子不愿多見外人,便留在車廂沒有出現。
而且這一次他身邊還多了一個邱道雨。
邱道雨騎著馬跟在車后,只不過因為車廂太大,以致于其他人并沒有看到他。
就在不久前,在完成江平一系列不為人知的操作后,老邱就回到了江平身邊。
特別是知道江平重傷后,他就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回來保護公子。
江平如今正是用人之際,自然不會再放走已經磨煉出水準的老邱走人。
他看著抱在一起掩面痛哭的一家四口,其中還有一個雖然不知道他們在哭什么,但我也跟著哭就行了的程琳兒小弟,不由笑著搖搖頭。
然后他朝著想要走近行禮的張龍張虎兄弟擺了擺手。
老邱一步上前,攔在他們身前,頗為威嚴道:
“公子喜靜,你們的心意已到,現在讓他們散去吧。”
張龍張虎認出來老邱的身份,自不敢再說什么,雖面上有些失望,但也只能點頭稱是。
以江平的性格,讓他管理手下這些勢力人員,那是一種折磨,所以大多數都是老邱作為代言人。
因此張龍張虎對老邱其實更熟悉一些。
反倒是江平這位主上,在他們心中十分神秘,只知道武功高強,其智若妖。
老邱見到他們臉上的失望,又加了一句道:
“你們這些年干的不錯,公子很滿意,剩下的五年刑期就算免了,從今天開始,扶蘇鎮公子會派其他人接手,你們自由了。”
原來這張龍張虎本是兩個性格古怪的江湖高手,本性算是嫉惡如仇,但性格太過暴虐。
經常是聽到誰家行為不端,為富不仁,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上門去,把人一鍋端了,錢財散于一地窮苦百姓。
這其中殺的有惡人,自然也會有無辜之人。
因此就犯到江平這位偶爾也會出出任務的賞金捕快手中。
江平見他們本性不壞,加上當時他的確沒啥人可用,就隨便調教了一下,喂上控制之毒,順手拉著當炮灰去了。
結果沒想到他們命硬,竟然一直沒死。
后來江平真正發達以后,就把他們派到了程千山這兒當個護衛,算是廢物利用。
但張龍張虎卻是喜歡上了如今的生活,能夠守護一方平安,獲得大家的尊重,與他們當初的志向也不差多少。
因此見老邱讓他們離開,他們反倒不樂意了。
兩人趕緊躬身拜倒,乞求道:
“望主上憐憫,我們兄弟二人是真心悔改,希望能夠留在扶蘇鎮內,繼續守護此地。
這便是我們兄弟二人想要的自由。
望主上成全!”
“行了,老邱,也別為難他們,他們想待著,就繼續待著吧。”
江平的聲音傳來:
“希望你們能記住今天說的話,要是哪天本公子知道你們忘了初心,你們應該不愿回憶起當初的日子。
你們會求著本公子送你們上路的。”
想起那段慘無人道的調教生涯,各種稀奇古怪的刑罰見了個遍。
張龍張虎兩兄弟不由一個寒顫,不敢再回憶下去。
“請主上放心,我們絕不敢忘,蒼天可鑒!”
“嗯。”江平揮了揮手。
“還不退下。”老邱出聲道。
“是!”
張龍張虎趕緊帶著扶蘇鎮的一眾工具人們全都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