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風又起。
時近傍晚。
院落里,蘇鴻信四仰八叉的躺地上,鼻青臉腫,雙目無神的望著天邊紅霞,一言不發。
而他身上,則是有六個魁梧大漢,兩個鎖他雙腿,兩個鎖他雙臂,另外兩個,則是在他身上坐著,壓著,死死按著。
場面一言難盡。
“哎呀,你們為啥打他啊?他沒撞邪!”
陳小辮今天換了身紅裙,看著地上被牢牢鎖住,動彈不得的蘇鴻信,又急又氣,卻又無計可施,嘴里的話都著一絲哭腔。
地上那六個原本兇神惡煞的漢子,忙像慌了神一樣,扭頭又看看一旁,甕聲甕氣的嚷著一口河南話。“爹,俺妹哭了,咋辦?”
“你們還不趕緊把他放了,不然俺以后再也不回家了!”陳小辮的語調也跟著變了。
一聽這話,六人紛紛松手起身。
陳小辮這才把蘇鴻信扶起來,她著急忙慌的上下瞧瞧。“有沒有傷到哪?”
“沒事,都是些皮外傷!”
蘇鴻信抹了把鼻血,看著那個老人,就見對方魁梧的身形慢慢像是泄了氣一樣,又癟了下去。此人一身武功只怕已是當世罕見,雖說功夫乃是運控自身的手段,可這人竟然連氣血精氣都能逆轉,易經換骨,重現全盛之姿態,簡直驚世駭俗。
他又瞧瞧另外六個大漢,這六人各個體型健碩結實,濃眉大眼,膚色黝黑,俱是穿著草鞋,穿著短褂,一條又粗又長的發辮盤在脖子上,滿面風塵,像是六個苦力漢,臉上也多有中招的痕跡,擠眉弄眼的,好不古怪。
“這是我爹,和我六個哥哥,我不知道他們會過來!”陳小辮在邊上有些心虛的小聲說著,蘇鴻信聽的嘴角一抽,表情是說不出的精彩,這才消停了沒幾天,怎么老的又來了,還拖家帶口的,而且各個都是高手,這算個什么事啊。
他緩了緩,揉著傷勢,齜牙咧嘴的說道:“沒事,那讓你爹和你哥進屋坐吧!”
待到眾人進屋。
“小妹,聽到你在東北出了事兒,咱爹可是馬不停蹄,連趕了五天五夜,本來是奔著白山去的,可到京城的時候,又聽到你在天津,這才折回來,好在你沒事!”
一個滿臉胡茬,貌似中年的漢子有些擔憂的說道,另外五個立馬都跟著連連點頭,在旁附和。
“陳青、陳鵬呢?”
老人繃著老臉,穿著薄襖,坐門檻上問道。
陳小辮眼眶登時就紅,鳳眸含煞,低聲道:“他們都沒了!”
老人緘默不言,斜靠著門沿,從后腰抽出根銅煙管,塞著煙草,點著火,等吧嗒吧嗒抽了一口,才淡淡說道:“你娘想你了,收拾收拾東西,明天跟咱回去,這天下就要沒了,亂世當頭,談什么武夫救國,簡直就是笑話!”
“我還不想回去!”
陳小辮輕聲道。
老人一壓眉頭,沉聲道:“不回去干什么?在這兒傳拳演武?你一個姑娘家像什么話,就為了你,村里人可都是東奔西走,你知道我欠了人家多大的情分么?陳青、陳鵬還折在了東北,這事兒你得回去給個交代,而且你娘都病了,你還在這兒耍性子!”
陳小辮臉色一白,只是攥著衣角,緊抿嘴唇不說話。
“聽說是他救的你?”
老人忽的抬著煙桿指了指一旁幾快被人遺忘的蘇鴻信。
陳小辮忙點頭。
“嗯,是他救的我!”
老人抽著旱煙,不緊不慢的接道:“他不光救了你,還割了的你的衣裳,瞧了你的身子?”
見自家女兒紅著臉埋頭不語,老人當即看向了蘇鴻信,也不廢話,干脆直接。“既然如此,我也不拐彎抹角,你什么時候娶我閨女?”
蘇鴻信苦笑,笑的比哭還難看,正要回答,卻見老人在門檻上敲了敲煙灰,截然道:“別跟我說什么驅除外敵,那都是屁話,騙得了我閨女可騙不了我,你想做什么那是你的事兒,但名分先得給了,不然她以后就得低著頭做人。這世道,一個女兒家的清白,你應該明白意味著什么!”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蘇鴻信當真有些無言反駁,他嘆了口氣,點點頭,說道:“我明白!”
“既然明白那就好辦了,明天和我們一起回村,準備親事!”老人說道。
果然是女隨爹啊,這雷厲風行的性子都一模一樣。
蘇鴻信看了看一旁的陳小辮,望著對方那雙慌亂無措的眸子,不禁幽幽一嘆。這幾日來,自打從“呂祖堂”回來后,這個橫行東三省的“響馬”頭子,突然像是轉了性,一改利落的打扮,整日里穿著身紅裙在他跟前晃悠,連性子都似變了。
沉默了一會兒,就在老人快要不耐煩的時候,蘇鴻信說道:“好,我和你們回去!”
見他應下,老人也沒在咄咄逼人。
“爹,我先帶你們去客棧吧,你們趕了這么久的路,先休息一下,其他的事明天再說!”
陳小辮見機岔開話題。
等見她領著幾人出去,蘇鴻信才長長呼出一口氣,坐那楞楞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門外。
“蘇大哥,你、”
一人邊朝著另一頭張望,邊往進走,可等看見蘇鴻信那副鼻青臉腫的模樣,不由一愣。
“你又挨打了?”
只見秦守誠穿著身長袍錦褂,戴了頂瓜皮帽,手里也不知道從哪整來個紫砂壺,端手里,歪著壺嘴嘬著,要是再配個外八字步,鼻孔朝天,保管都能以假亂真當那八旗子弟了。
這小子回來第二天酒一醒就挨著這間小院落戶了,不遠,出門右拐不到四十步就是他家。至于李云龍,如今正在“呂祖堂”里教拳呢,能和各路好手齊聚一堂,傳拳演武,對他來說可是天大的事兒。
蘇鴻信眼神一斜。
“她爹來了!”
“她爹?剛出去的那個老頭是嫂子她爹啊?我說呢,哈哈,看來這是喜事將近啊!”
秦守誠笑完,見蘇鴻信心事重重的模樣,又勸道:“你就知足吧,再說了,那可是陳家人,非同一般,你要是進去陳家溝待個幾年,說不定這天底下又要再多個楊露禪那樣的人物,打遍天下無敵手!再說了,人姑娘都不在乎,你一大老爺們磨磨唧唧的,矯情,趕緊把事兒辦了,明年再抱個孩子,剛好和我家湊個娃娃親……”
“你知道個屁,我根本就不是這個……”
蘇鴻信話說一半,突然啞聲。
“不是什么?”
秦守誠聽的不明所以。
“算了,沒什么!”
蘇鴻信眼神陰晴一變,很是復雜,而后起身從屋里抱出來一個箱子。
一打開,就見里面全是火槍,上面還有血跡呢,這是他之前在東北白山,從殺的那群火槍隊身上得來的,總共十九桿,外帶子彈若干,也沒細數過。
“這不是那火槍么?”
秦守誠奇道。
“我自己帶兩桿,剩下的全給你們留著,就藏我屋里的床底下!”蘇鴻信摸著槍身,似是早就做好了決定。
秦守誠不以為然的笑道:“我可不要洋毛子的東西,我有我的“陰陽刃”就夠了!”
蘇鴻信一扭頭,突然盯著他怒聲道:“讓你接著就給我接著,往后沒事就練練準頭,就你那點武功,有個屁用,現在不比以前,多替你老婆孩子想想!”
見他動了怒,秦守誠斂了笑,認真道:“那行,聽你的,我沒事多練練!”
蘇鴻信又叮囑道:“這事兒不要讓拳團的人知道了,就你和李老爺子知道就行,說出去了反倒招惹事端,五哥也不行!”
秦守誠聽的失笑。“你這是咋了,又不是一去不回!”
蘇鴻信他揉了揉額頭,最近確實煩心事太多。
“那你就見機行事吧!”
天色漸晚,一夜無話。
翌日清晨。
城門口。
“這是我給五哥留的一封信,等他回來,老爺子幫我轉給他,剩下的我也不多說了,你們多保重。”
蘇鴻信背著斷魂刀,提著行李,把手里的信給了李云龍,不湊巧,昨天傍晚王五回了河北,去接李存義了,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蘇鴻信心中無奈,只是把一些話,還有一些事寫了下來。
李云龍呵呵笑道:“你小子,日子訂了可得讓人過來請我們,這喜酒我可是一定要喝的!”
“好!”
蘇鴻信也是笑道。
“忘不了!”
陳家溝,位于河南焦作,也不知道那老頭怎么想的,有馬車不坐,非得讓走路,硬是靠著兩條腿往回走,將近一千四百里的路啊,美名其曰試試他的下盤功夫。
不過當他得知這老人五天五夜靠著雙腳從“陳家溝”趕到京城,然后又到天津,心里也是大為震動。
但換作他的時候,明顯大大不如,而且這其中還遇到不少事耽擱了,最詭異的,是幾人有一次半夜誤入了鬼市,費了一番功夫,路上再有的就是強盜綹子橫行,世道太亂,走了小半個月,眾人才過了黃河,進了河南地界,沿途多見鬼狐出沒,白骨散落,然后就是義和團。
直到四月初三,蘇鴻信他們才終于到溫縣,又東去十里,到了一個清風嶺的坡嶺,眾人在山壑間曲折轉行,走了一段,這才停下。
放眼看去,只見坡嶺中,炊煙裊裊,隱間屋頂錯落,田地里還有農戶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開墾土地,幾個穿著肚兜,光屁股的娃娃趕著羊群,在山上嘻嘻發笑。
“三叔公,您回來了?”
一個精瘦如猴的村民扛著鋤頭招呼著。
陳家溝,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