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到了門口,一個瘦瘦的小女仆,滿臉驚惶地上來幫忙。
“歡姐兒……”她沖姚歡行禮,“方才阿四跑來說了這樁大難,美團以為再見不到你了。”
她說著就拿袖子去揩眼睛。姨母連聲啐道:“呸呸呸,小賤婢子說些甚么不吉利,快些扶歡姐兒進去。”
姚歡腫著半邊腦袋和面龐,疼痛仍鮮明著,卻覺得好笑。
姨母家這小丫環怎么叫“美團”啊?
“餓了么?你先去躺著,姨母給你做碗湯餅。”安頓到屋中,將那一身喜服都脫了后,姨母對姚歡柔聲道。
又補充了一句:“你最愛的腰子湯餅。”
姚歡艱難地往床頭挪了挪,卻發現這古時的臥具哪有床背可靠。腦震蕩的余波令她覺得直不起脖子,只得干脆弓腰趴在床板上。
美團此時抱著個軟軟的枕囊進屋,見姚歡無力虛弱的模樣,忙上前置好枕囊,將姚歡抱起調整了姿勢,令她能舒服地側身躺在枕頭上。
這小丫頭雖然瘦,力氣倒忒大。姚歡暗道,瞇著眼睛打量美團,見她一臉嫩氣,也就是個后世中學女生的模樣,估摸著大約十四五歲,眉毛淡淡彎彎的,黑黝黝的小圓眼,眼距挺寬,一個扁扁的鼻頭,有幾分憨態。
“歡姐兒這般可舒服些?”美團殷殷問道。
姚歡“嗯”了一聲。
“歡姐兒可要屙尿?”美團又問。
姚歡一愣,旋即反應過來是問她要不要上廁所。原來“登東”、“出恭”、“凈手”,都是為了文雅而繞彎的說法而已,普通人家可不就拈著白話來說。
姚歡正有此需,點點頭,美團忙從屋角端來個有些斑駁、但瞧著還挺潔凈的馬桶。
事必,美團將姚歡又扶上床后,竟然還去屋角儲著凈水的銅盆里絞了帕子來給她揩手。
姨母家的仆婢,挺講究的啊。姚歡嘀咕著。
自抵達這宅子起,她就在默默打量觀察。驢車從汴河邊沒走多遠就到了,周遭街坊的民宅比較擁擠,但都是有磚瓦的人家,不見破敗茅草屋,也沒聞到嗆人的騷臭氣味,應是城市里不算貧民窟的地方。
姨母家,一進門,就是個小天井,窄窄的,中央卻有紅綠之色,一方迷你的花圃。圍繞著小天井,只三間屋子。正面廳堂,東西二廂。灶間估計在廳堂邊兩道墻的夾縫中往后走。除了姚歡現在躺著養傷的廂屋,其他兩間屋子必定也不寬敞,因為左鄰右舍的煙囪都近得很。
然目力所及之處,都收拾得干凈齊整,桌柜床鋪井然,窗柵邊甚至還挽著紋樣素凈的帷簾。青綠色的簾子,被仲春午后的陽光,映照得格外好看,觀之舒心。
而最教姚歡關注到的是,姨母,好像沒有公婆、丈夫、子女……
就這么一主一仆?
姚歡正思量間,姨母端著吃食進屋了。
嗬,好大一碗腰花面。
姨母殷切的注視下,姚歡不得不硬著頭皮張開嘴,接住美團喂來的一大筷子腰花。
姚歡從小就不愛吃動物內臟,豬下水里又最怵腰子和大腸,酒店里收拾得再干凈的火爆腰花,她仍覺得一股尿騷味,莫說吃了,聞一聞都要嘔。
方才聽姨母說要做外甥女最愛吃的腰花湯餅,姚歡雖然心中一個格楞,但又猜想或許自己穿越到這個時代,借了姚家姑娘的身體后,或許也會承接上這姑娘的口味習慣。而若是老天爺仍令她帶著曾經的悲歡記憶般,帶著自己前世的味覺喜好,那她也打定主意,既然穿來了這個時代,給啥吃啥。
不曾想,待得那軟顫顫的一坨兒腰花入口,舌尖上竟鮮明地傳來令大腦分外愉悅的信息。
一絲絲酸甜,一點點咸鮮,不涼不燙,動物脂肪特有的肉香中,又混著幾分植物的清香,嫩嫩的彈性和韌韌的脆性,平衡得堪稱完美。
真沒想到,小小一塊兒腰花,就讓頭頂綻放了多巴胺的禮花!
姨母自詡叱咤汴河兩岸的豬下水美食圈,不論面對的食客是親是疏,她最享受的便是在對方吃上美食的一瞬間,從他們眉間眼梢讀到的那種愉快和滿足。
外甥女好好一個如花似玉又質樸善良的孩子,因著剛烈的性子險些就與自己天人永隔,現下瞧著姚歡狼吞虎咽、分明真的活過來了的模樣,姨母感受到的,不僅僅是作為庖者的得意,心頭更充盈了對老天爺的感激。
謝謝老天爺,你一次次將我沈馥之的至親奪走,好歹這最后一次,你可算是發了回惻隱之心,把姐姐唯一的骨血留下了。
姨母一高興,發了興致,往榻上坐了,打開了話匣子。
“歡姐兒,你母親當年教我為廚時,總訓示我五味不可偏頗。咸令人短壽,酸傷人筋骨,辛味損正氣,苦味損心氣,而若甘甜過甚,則有傷人志。所以,雖然姨母那間食棚里的炙豬腸和腰花湯餅,敢稱汴京城里頭一家,但業精于勤荒于嬉毀于隨,在這兩樣吃食的調味上,俺一直仍要往深里琢磨了去。”
姨母湊上前,盯著姚歡碗里的腰花,繼續娓娓道來:“下水乃至騷之物,卻也是至香之物,調味不但要祛騷,更要將它的葷香襯出來。這些時日,姨母試了個新方子,將豬腰子撇去白騷后,在滾燙的漢蔥沸水里汆到將將斷生,然后拿黃豆醬、山葵茸、山楂泥、冰糖碎腌漬兩三個時辰。待要做湯餅時,一頭寬湯鍋里餅面將起,一頭炒鑊中將腌漬過的腰子滾一遍熱油,撈出擺在餅面上。如此這般,腰花酸甜辛咸皆有,每一味卻都不奪了食材的肉氣,你覺著,吃來是不是比從前更香了?”
姚歡“唔”地應了一聲,又揣摩著姨母的口音,大膽說了個字:“香!”
似乎沒有任何破綻啊,這古樸的舌尖音。姚歡頓時有了幾分學舌的信心。
姨母看姚歡湊著美團手里的筷箸,風卷殘云般吃完了,不由笑得更放心了些:“方才那郎中教過,須提防你嘔吐,恐有內傷,現下瞧來,倒還太平。說起那郎中,倒是副好模樣,只是面生得很,怕是城北的醫家。可惜事急,俺也不得他尊姓大名,無法去拜謝。”
她正叨叨,忽聽天井里一聲恭恭敬敬的喊:“東家,阿四已經把棚子收了,來送今日的銀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