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歡在突如其來的高燒中,時而昏睡,時而頭痛欲裂著醒來。
睡著時,她的夢境五花八門、不斷切換,有前世的,有這剛剛開始了三個月的今生的。
只是,無論關乎緣起情滅,還是病痛生死,無論關乎青壯時便要踽踽獨行的命運,還是時空穿越后遇到的各色人等,所有這些場景,都并沒有給夢的主人帶來蝕骨揪心的驚駭凄惶。
姚歡覺得,自己仿佛是躺在桑葉上的蠶,在渾沌里默默飄游著。
因為經歷了過去,所以并不畏將來。
“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阿甘正傳》里這句臺詞,放之四海而皆準。
重生與穿越,都成了爆款,巧克力盒子里的口味之奇幻,可不就是,早已超越了影視臺詞的認知。
所有經典的哲理,都會被后來的普通人,用自己個性化的經歷,繼續演繹與升華。
不是每個主角,都必須成就大開大合、大是大非的傳奇,但他們,在每個時空里細微卻綿長的體驗,就是一種具體而溫和的人格展示。
對抗虛無的假大空的“神格”,最好的方式,就是盡情展示“人”格。
姚歡清醒的時候,她有點明白了,夢境中那種不容易抓住的感覺是什么。
“順勢而為”。
比“一躍而起”的勇悍和“隨波逐流”的妥協,都更需要智慧的“順勢而為”。
就好像邵先生說的,庖丁解牛,剔骨雞爪。
對了,前日姨母端來第一碗藥的時候,提到邵先生沒空過來,去搞文人集團社交活動去了。
蠻好蠻好,邵先生你要加油,快點金榜題名,成為大人物的女婿。你看看前朝的那些榜樣,富弼是晏殊的女婿,王拱辰是薛奎的女婿,蔡卞是王安石的女婿……
教權貴人家相中,只要不是做皇帝的女婿被管束起來,誰不是在仕途上少奮斗二十年。
何況,邵先生,你確實人品端方、性子隨和,學識怎么樣我不懂,但論語孟子、唐詩宋詞,不必百度而張口就能來的,想必平均水平以上是起碼的。字又寫得好看,還懂美食。你簡直就是一個減配版的蘇東坡嘛。
這樣的人,不說國士無雙,進入文臣集團,無論如何,應該不會比后世那些半桶水晃蕩的干部差吧。
柏拉圖他老人家說過,最大的正義就是,能力不同的人在正確的崗位上,各司其職。邵先生這樣的人,至少可以做個大宋體制內的中央機關某部門處長。
北宋的文官,又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公開高薪,因而,姚歡覺著,如果要找投資咖啡店或者飯店的大股東,邵清是很不錯的選擇。
首先,不違反領導干部紀律禁忌。蔡京能開精品商務酒店,章惇能開天上人間會所,邵先生和他的官二代太太,怎么就不能投資北宋星巴克了呢?
其次,大家知根知底,彼此明白對方做事很靠譜,還有著討要地屋牙行賠償金和學齡兒童教育的愉快合作先例。
再次,自己是個名氣在外的節婦身份,也沒啥家世和文化,邵太太應該不會有其他想法。咳,大不了讓邵太太做控股股東嘛,月月給她分紅,讓她私房錢匣鼓起來。
姚歡不由自嘲,姚大娘子啊,你就這點兒格局,規劃未來的時候,說得好聽叫順勢而為,說得直白些,還不是“賺錢”二字。
不過,一想到“牌坊”、“節婦”這樣的詞,姚歡又有些沮喪起來。
曾經有個啥外國學者說過,如果給個選擇回到過去,他最希望回到中國的北宋時代。
老天爺倒是讓她姚歡來到了北宋,但同時,老天爺也非常有想象力地,叭嘰給了個貞節牌坊。
此前的兩個多月,姚歡忙著適應新鮮的壞境、收集姚家姑娘的過往信息、盤劃著自己將來的生計,真沒空去細思,這個與自己的心理沒關系、只是姚家姑娘的人設的牌坊,會是個多么大的問題。
然而,那日在云山小筑的后院,曾緯的舉止、神情、嗓音,這些一個男子用以表現情起之意的載體,就如騎士突然地一掣韁繩,將悶頭體驗大宋生活的、其實有些渾渾噩噩的她一把拽住,令她詫異、發懵、心動、回味。
她堅信自己當時的后退是對的。
曾四郎順應了她的退意,也令她高興。
她因疑慮紈绔薄幸之類的故事而后退,而曾緯對這第一道題,就答對了,答在了她的好感點子上。
一個男子要掌握到女子在意的微妙分寸,不容易。
左一步便是冒失,右一步便是怯懦。
不左不右的分寸怎么掌握呢?如曾四郎那日的做法,即可。
咳,其實又哪里有什么教科書式的答案。不過是因為,或許你本就對他有好感,因而他的舉止在你看來就是典范。若對面站的是那熙河路少帥劉錫,他不說不做不邁步,便只是正常地呼吸,大約也是錯的。
姚歡嗔罵夠了自己的思路,還是要回到糾結的主題上。
后頭呢,后頭會有什么事發生?阿甘說的那塊巧克力,若滋味離經叛道,自己接受嗎?
姚歡這般胡思亂想著分散分散注意力,燒得暈乎乎的腦袋,倒仿佛沒有那么痛了。
天光還沒暗下來的時候,沈馥之竟已回來了。
她在院子里,對正守著小爐子煎藥的美團問了幾句,便跨進姚歡的屋子。
“姨母,我能喝點粥了,你不必擔心。中秋前后,夜里舒爽,游客多,鋪子就阿四一人,怎頂得下來。”
“你姨父管著呢,不擔心。”
姚歡愕然。
姨父可以啊,如火如荼的追回前妻行動,終于有突破性進展了?
沈馥之卻面色如常地,將手中還提著的一個大包袱放到床榻上,緩緩打開。
“今日申時,你姨父又來飯鋪了。曾四郎從國子監去太學找他,托他將這些,送來給你。說是曾緹他大娘子,給你做了件衣裳,并兩件首飾。”
姚歡直言道:“應是慰勞之物吧,因了章惇那云山小筑里的風波。”
沈馥之道:“管它是什么緣由呢。曾府光明正大送的,你就收著,穿著,戴著。來,看看。”
姚歡沒什么力氣,但有興趣欣賞禮物,恰是避免姨母擔心的好法子。
她于是起身靠在枕囊上,去接沈馥之遞過來的衣服。
“這曾家也是講究,衣服上薰的香,可不是凡品。”姨母嘀咕著。
姚歡一怔。
旋即也聞到了。
熏香。
她撫摸著那件繡工精致的煙紫色茱萸紋褙子。
嗅覺與味覺一樣,是有記憶的。
這是那日在云山小筑的后院,曾緯衣服上的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