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面正是不太好看的時候,皇后孟氏,從殿中款步而出。
姚歡轉了目光,望向孟皇后。
孟皇后今年應也就二十剛出頭。
有道是,十八無丑女,眼前這位皇后,乍一看,與開封城大街上面目周正的年輕娘子并無太大區別,因了正在青春年華,甚至還可以說很有幾分少女的明秀感,絕非后世野史所載“容貌丑陋”。
只是,與劉婕妤牡丹芍藥般的艷麗姿容比,孟皇后,更像春蘭擢莖,首先展現出的,是淺淡端靜的氣質,而不是撩人的美貌。
孟皇后牽著三歲的小公主,走到劉婕妤身邊,靜立片刻。
她,給這個連嬪位都沒有的寵姬,已留出足夠的反應時間。
卻并沒有等來對方循禮致意的舉動。
孟皇后于是低頭,嗓音柔慈地問女兒:“你看,劉娘子肚里的,是哥兒,還是姐兒?”
小公主咬著手指,好奇地瞄了一眼劉婕妤尚未鼓起的腹部,稚聲稚氣道:“是貓兒。”
劉婕妤臉色一變:“帝姬說什么?”
小公主被她唬得往母親身邊傍去,片刻驚怯后,卻再無懼意,只拿一對圓溜溜的大眼睛,瞪著劉婕妤。
孟皇后迎著劉婕妤的目光,溫言道:“劉婕妤莫怪,帝姬到底是娃娃,凈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她前幾日,也問我,能不能給她生個大花貓。”
“噗嗤”,一旁的陳迎兒輕笑出聲。
劉婕妤怒意更熾——我昨日剛收拾了那些鬼哭狼嚎的貓畜生,現下你們就三句話離不開一個“貓”字,還扯上我肚里的龍胎,不是觸我霉頭又是什么。
然而,皇后母女的言語,尋常聽來,確無古怪削刻之處,劉婕妤又如何能理直氣壯、一陣見血地回懟。
她于是暗暗使力捏了捏椅子把手,忽地念頭一轉,正色問陳迎兒:“對了,你方才跟這椅子較勁,怎么?這椅子,我坐不得?”
陳迎兒秀眉一蹙,低下頭去,身形向孟皇后偏了偏。
孟皇后迅速地掃視一遍滿院的內侍和婢女,自己殿里的人姑且不論,就連劉婕妤帶來的人里,也很有幾個小黃門小婢子一臉驚異之色,對于自己主子如此明目張膽的僭越,仿佛不是太敢相信。
孟皇后默了默,仍是不疾不徐的口吻:“劉婕妤想是害喜,人容易乏,先坐著,無妨。”
說話間,仁明殿里的仆婢們,陸續搬出十來張椅子和案幾。其間又來了三位大袖錦袍、戴有披帛、面貼湖珠的年輕女子,身后亦有內侍婢女跟著,想來也是天子的后宮。
她們向孟皇后和劉婕妤行禮時,不管笑容有多塑料,待落座后看清劉婕妤所坐的椅子時,可都是一張如假包換的黑人問號臉。
桂香陣陣,沁人心脾,院里氣氛卻很有些微妙,眾人心照不宣地,都望向殿門,一副恭迎向太后和官家的姿態。
忽地一個青袍黑紗冠的小內侍,在門外唱一聲:“向太后到,官家到。”
諸妃嬪,包括劉婕妤在內,也都是倏地起身,往前邁幾步,昂首挺胸,嘴角開始職業化地上翹,準備迎駕。
姚歡猛地打了個激靈。
她仍是扛著肩膀、微微佝僂著上身,但這個姿勢正好有助于她順利地盯著那把鳳椅。
如果今日,真的是后世史書上記載的那件事發生的日子,那么,解答她困惑的時候到了!
根據記載,劉婕妤有一次與孟皇后一同迎接向太后,她非要坐唯一一把鳳椅,皇后便讓她坐了,結果劉婕妤起身迎接太后時,有仆從搬走了椅子,婕妤不知道,又要坐下時,一屁股跌在地上。
姚歡從前讀到這一段史料記載時,十分懵圈。
后妃們迎完太后,也是要再坐下的,仆從去搬椅子作甚?
再說,如果要撤椅子,為啥只撤劉婕妤的椅子?
就算劉婕妤驕橫跋扈惹了眾怒,有人授意仆婢這么做,但哪有如此明目張膽執行的。
這和直接撲上去揍,實也沒啥分別了。
哪個仆人這么不要命?
這史書記得完全不合常理啊。
姚歡于是不錯眼珠地盯著劉婕妤屁股后頭的朱漆椅子,她太想看看那位不惜做烈士、為后宮出氣的仆婢是誰。
霎那間,她看到了令人震驚的一幕!
皇后!
竟然是孟皇后!
孟皇后步履本就踟躕,又驟地凝滯,側身看了一眼鳳椅,突然伸出手去,將鳳椅拉向自己這一邊。
姚歡能感到自己的嘴巴驀地張大了。
熠熠秋陽下,大宋王朝的第七位皇帝,當今天子,十八歲的趙煦,陪著向太后走進來。
為了照應已經邁入老年的嫡母的行動節奏,趙煦的步伐,顯出刻意的緩慢。
但這完全掩飾不了他的勃勃朝氣。
他正處于一個男子最為雄姿英發的年齡,又是已然親政兩年的帝國執掌者,即使今日只穿著牙白色的常服、戴著一頂軟腳幞頭黑紗冠,通體依然透出高視闊步、氣宇軒昂的氣派。
正盯著孟皇后的姚歡,思路茫亂,聽得院里此起彼伏一疊聲地呼喚“官家”,也不由抬起雙眸,透過高高矮矮的嬪妃們的肩膀,去看趙煦。
不料,她目光還沒來得及聚焦,先頭起身往前走的劉婕妤,忽地嬌聲呼痛:“哎,哎……”
劉婕妤一邊呻吟,一邊身形晃悠,竟是捂著肚子往后退來,似乎想把身子再放回方才的鳳椅里。
但她身后,已經沒有了椅子!
此刻,劉婕妤身后的人群中,再也沒有誰,比一直關注著事態的姚歡更快地作出反應。
不過是電光火石般的一個彈指間,姚歡不及細思,只是仿佛出于一種知道球要落下、所以伸手去接的反應,噌地搶上前去。
劉婕妤背后又沒眼睛,哪知道要剎車,身勢仍是毫無收斂地壓了下來。
姚歡本已夠到了劉婕妤的身體,但因為事起突然,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出手,哪里來得及將動作調整到上佳的分寸。
姚歡迎著劉婕妤的傾倒之勢,想都沒想就用雙手去扶她的雙肩,卻被劉婕妤撞個趔趄,霎那失了自己的重心,和劉婕妤一同倒在了地上。
更確切地說,只有姚歡倒在了地上,劉婕妤,則是倒在了姚歡的胸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