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水門向內城的一段汴河畔,七八里都是大大小小的商鋪,坊巷里的民居也擠得密密麻麻。
汴河水溢出河堤后,沖塌了最近一排的飯鋪棚子后,再往北沖擊時,就像進攻的騎兵碰到了據馬槍,氣勢倒被阻了不少。
水流開始像沒頭蒼蠅般,四處亂撞,侵入大街小巷。
蔡熒文和曾緯趟過了汴河,就開始放慢馬速,基本并轡而行。
二人騎在馬上,視野甚闊。借著一些尚未掉落到地面或者水面的燈籠,他們看到周遭的亂象里,有的人家,慌忙中搬出梯子來,男丁站在水里扶著梯子,先把妻兒送上房頂,自己想上去,梯子卻無法在水里穩住,男人只得試著爬樹上去。有的人家,因住在地勢低洼之處,且是茅屋而非磚瓦屋,干脆扶老攜幼地趟水出逃,試圖尋找周遭高大的寺院佛塔或二層酒樓避水。
曾緯劍眉緊擰,大聲對蔡熒文道:“還是先進去青江坊看看,倘若她們已逃出來了,我們再分頭找?”
他話音剛落,只聽蔡熒文高喊一聲“王婆婆”。
正是青江坊那個愛貓如命、同時還常給蔡熒文傳遞沈馥之日常訊息的王婆婆。
王婆婆已過五旬,此時為了逃命,腿腳比平日里利索不少,竟能攆上周遭青壯隊伍。關鍵是,她逃命的同時,懷里竟還抱著一只小奶貓。那奶貓尖著嗓子直叫喚,穿云裂帛般,一下子就吸引了蔡熒文的注意力,他定睛一瞧,果然是王婆婆。
“王婆婆,是我,蔡熒文,俺娘子呢?”
“哎,蔡大官人啊,莫進坊里了,水都淹都腰身啦。二嫂和那姐弟倆,還有那個小丫鬟,我方才親眼見著她們跑在前頭的,說是往上清宮去,那邊地勢高,樓更高。”
蔡熒文和曾緯聞言,二話不說,策馬往東北方向去,卻不敢跑起來,只一路掣韁控馬,一路對著雨里逃竄的人群大喊沈馥之和姚歡的名字。
突然之間,只聽身后,遠遠地又傳來陣陣樓塌屋倒的響聲,伴隨著凄厲慘呼。
人群騷然:“水,水又來了,汴河垮了!”
“天爺呀!”
“上房,上房!”
不過片刻功夫,騎在高頭大馬上的蔡熒文和曾緯驚懼地發現,水面已經探及他們的靴底。
恰在此時,曾緯聽到那個熟悉的女聲:“汝舟!我抓不住你了!”
是歡兒!
曾緯剎那間由焦慮轉為驚喜,瞪著眼睛勉力辨認。
一旁是間邸舍,屋檐下的攬客燈籠還在風雨飄搖里亮著,助了曾緯一臂之力,教他終于看到了水里頭一個小小的身影,如落入陷阱的幼獸般苦苦撲騰。
曾緯調轉馬頭,幾個水花間,搶到了小身影面前,彎腰猛地使力,拽住他的衣服拎了上來,按到面前的馬鞍上。
一面大聲喝問:“汝舟,你姐姐呢?我是曾四叔。”
姚汝舟一個才六歲的小娃娃,能有多高,方才一下子被奔徙的人流撞倒在水里,脫了姐姐姚歡的手,接著又被后頭的人劃拉了幾次,根本爬不起來,已然嗆了幾口水,總算靠著本能死命掙扎,呼到幾口活氣兒,正驚恐以極之際,驀地被人救離險境,如從深淵回到人間,一下子哇地哭了起來。
曾緯哪管得哄他,叱一聲“自己抓緊韁繩”,忙又向周遭望去,要尋姚歡。
一雙手抱住了他的大腿。
“四叔……”
謝天謝地,歡兒她,自己撲騰過來了。
馬動,水滑,姚歡帶著哭腔道:“四叔,我上不來……”
曾緯立時傾下身子:“抱住我的肩頭!”
此時此刻,曾四郎便是那踏著祥云、騎著駿馬來救美人的仙界英雄了,丹田里熱烘烘的全是豪邁之氣。
他心道,我縱然沒有劉家大小子那在戰場上攻營拔寨的本事,平時打馬球練就的腰力,難道還使不出幾分嗎?
剎那間,他只覺得姚歡好像也努力縱了縱身子,一下子攀摟住他的脖子。
她已經被雨水打得冰涼的面頰,鉆在他頸項里透著熱氣的地方,他還能感到她的身體在發抖。
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嚇的。
曾緯瞬時,更覺得自己又長出一百斤力氣似的,摟緊這女子的背脊,“嗨”地一鼓勁,臂膀仿佛強有力的攻城軍械般,猛地提升,終于將姚歡抱了上來。
不重,不重,再抱個三五次,我曾四郎也做得!
曾緯馬到成功,又感到姚歡上馬后,雖換了個姿勢坐在自己身后,兩只手卻扔環著自己的腰,一具軟軟的身體想是為了平衡,亦緊緊貼在自己背上。
一時之間,他只覺得胸中潮水驟漲一般,掀起了層層歡喜、重重暢快,人好像一下子僵住沒了方向似的,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
還是姚歡又扯著嗓子喊“姨母,姨母!美團,美團”,曾緯才驚醒過來,亦高聲叫道:“蔡學正,我已接到歡兒和汝舟,你在何處?二嫂,二嫂就在附近!”
他話音剛落,隔著一堆人頭,那邊廂傳來蔡熒文的回應:“尋得馥之和美團了,已在我馬上。曾公子,吾等速速往北,上清宮亦去不得,至少須過潘樓街!”
潘樓街,在大宋宮城東南角。歷朝的皇宮,總是建在都城地勢最高處,眼下這般情形,離汴河越遠越好、離高處越近越好,總是安全的。
曾緯道聲“省得”,一面攏了小汝舟,一面側頭向身后的姚歡道:“抓緊我,有我在,你們今夜不會丟了性命!”
他感到背上的人兒拱了拱,似乎是點了點頭。
曾緯心花怒放,一夾馬肚,暗道“乖馬兒就看你的了”,掣韁把正馬頭方向,順著汩汩人流向北行去。
然而,人都未必勝天,何況馬。
幾人正以為要逃出生天之際,不想只跑了幾百步遠,將將看到上清宮的檐角在暗夜里若隱若現之時,身后又沖來幾股大水。
這次水勢更為湍急,胯下這近千斤的馬兒,竟被沖得前后一個大趔趄,差點把背上的人顛了下去。
姚歡回頭,赫然看到,有那牽著小驢子逃命的,驢子已經被沖得四蹄打滑,跌到了街邊屋舍外的柵欄上。
她抵著曾緯的耳根喚道:“四叔,前頭有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