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計恭恭敬敬地遞上木牌子,李師師一瞧,俏臉上的笑容綻得更開。
“有趣,有趣,果然這酒樓的‘風荷’二字,來自周學士的詞,姚娘子你看,這家的菜名,每一道,都是周學士的一句詞。”李師師語音柔婉,向姚歡道。
姚歡只能禮貌而尷尬地笑笑。
菜名,我主要認識“水晶魚脯”、“荔枝腰子”、“鵪鶉羹”這種接地氣的。
才女你做東,你點就好,我什么都吃。
李師師翻了翻牌子,指著一處,問那殷勤侍立一旁的伙計:“這‘嫩綠輕黃成染透’,是什么菜?”
“回娘子,這是將萵苣焯水,切成小粒兒,待雞蛋蒸成軟羹后,將萵苣撒上,淋一道小麻油,再蒸片刻,出籠時澆一杯大食來的紅花汁,恰如斜陽晚照。嫩綠輕黃成染透的上一句,不是‘韶華已入東君手’嘛。”
李師師又翻過一頁,問道:“這道‘應憐江上寒’又是什么菜?”
伙計道:“周學士的里,‘深院卷簾看。應憐江上寒‘,說的是欲梅欲雪天氣,那冷冽中,真合來一盆熱氣騰騰的暖鍋。所以俺家這道菜,是辣茱萸鯉魚鍋湯餅。娘子點這個好,如今時節,鯉魚正肥咧。”
李師師將木牌子遞回,莞爾道:“好,就這一葷一素,加一碟蜜漬金桔拼梅子。你們定也有家釀的酒吧?”
伙計道:“那自是有的。俺家的酒,便是和樊樓的眉壽比,不分伯仲。”
“好,那就溫一壺來。“
伙計見這美貌姑娘點了個硬菜,還要了好酒,樂不顛顛地下樓催菜去了。
李師師杏眼一彎,沖姚歡道:“店宅務的事,娘子要問什么?”
姚歡已與她沒什么生分感,此際八卦心爆棚,抿嘴一笑,直言道:“師師娘子,能否先說說,你怎地回京城了?”
“姚娘子,你是不是以為,我去熙州給劉錫做侍妾了?”
姚歡點頭。
“我也以為是。不想,他一路恪守君子之禮,到了熙州,也讓我與婢女住在軍府后院,命我教他軍府里的官伎們唱詞。秋風初起時,夏人就來犯塞,我還隨他去了一次陣前。姚娘子……”
李師師眸中倏地仿佛點燃兩團火焰,興奮得前傾了身體,語速也快了些:“姚娘子,我在營地的箭塔上,給將士們唱了范文正公的,劉將軍彈的琵琶。你能想得到嗎?劉將軍,他居然會彈琵琶!而且是那種虎虎生威的鐵琵琶。”
范仲淹的,乃宋詞里少有的邊塞詞。“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姚歡再是缺乏宋詞修養,范仲淹這闕詞還是曉得的,畢竟,當年讀史時,姚歡對于文壇領袖歐陽修評價其為“窮塞主詞”,相當的詫異。在姚歡看來,歐陽修也是一位心態成熟的政治家兼文人,怎會如此評價范仲淹。
范公這首詞難道不好嗎?
這首詞太好了!
寫“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的人,有什么理由看不起寫“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的人?
難道小令,就只能男男女女卿卿我我、宮斗宅斗、柳梢和月亮斗嗎?就不能和唐詩中的邊塞詩一樣,展現出“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的壯闊蒼涼嗎?
姚歡不覺脫口而出:“你是不是沒想到,自己對著男人的時候,也有不必唱歐陽修柳永詞的一天?”
李師師聞言,眼神從回憶尊嚴感的興奮,轉為獲得知音的欣喜。
“姚娘子懂我!確實,當日,我因心緒激蕩,下到地面時,仍覺得身子在抖。范文正公這首詞,豪邁而不倨傲,悲涼深處是更大的振作,猶如鼓舞將士們背水一戰般,我竟能有幸為西軍兒郎歌之,這條嗓子便是從此廢了,亦值得。”
姚歡聽她說得動情,自己胸中也如滔浪起伏,澎湃不已。
這位師師姑娘嬌柔纖秀的外殼內,竟藏著如此慨然血勇。看來,她真的可能,就是后世記載中那個最終因不甘做亡國奴,而于開封城破之際、吞金自殺的李師師。
若如此,自己要不要在將來某個時候,想辦法勸她早點去南方?歷史既然讓自己救了她一次,是不是還允許救第二次?
“姚娘子,你怎么了?”李師師喚她。
姚歡回過神來,忙道:“師師姑娘,那一仗,你們必是贏了?”
“贏了!當然贏了。劉將軍寫露布時,也把我寫上了,賞賜到熙州,我竟得了二十貫!劉將軍對我說,我并非官伎,他也未曾將我報入熙州營伎,如今我有了軍功,他可聽任我回京。”
姚歡眨了眨眼睛,凝思少頃,盯著李師師道:“我猜,劉將軍當初就沒作了要你委身于他的想法。他佯作向章相公討了你去,只是怕,怕你是除了我以外唯一看到趙延如何伏誅的外人,會遭章相公為難甚至軟禁,所以立時就帶你離京。待你再從熙河路得了賞賜回京,就與從前的庵酒店歌人不可同日而語了,章相公也不好再將你如何。”
李師師見姚歡心思如此明敏,也不覺得有什么遮掩的必要,坦率道:“姚娘子所見對著哩,大捷之后,劉將軍便與我說了這話。唔,他還加了一句,說是在云山小院里,若不是姚娘子在場果決出手,只怕我確有性命之虞,他因而懷了愧意,自要勉力助我脫離困境。”
真是一對敞亮人兒!
姚歡不由感慨,旋即又帶著溫善的探尋之意,問李師師:“劉將軍原來是這樣有勇有謀又厚道的男子,你就對他沒有旁的心思了?自古英雄美人緣分難得,你看韓世忠和梁紅玉……”
李師師一愣:“韓世忠和梁紅玉是誰?”
呃,姚歡自省,一激動又說漏嘴了,這倆人是南宋的,現在只怕韓世忠還只和姚汝舟差不多大呢。
“是瓦子戲本里的,就像劉將軍和你。”姚歡搪塞道。
李師師“哦”了一聲,笑言:“戲本里編的,你也信?我與劉將軍,只覺著對方都是可交之人,但若說互生愛慕,當真是沒有的。”
姚歡心道,明白了,你們互相給對方發了一張君子卡,估計人生路上,也就是同袍之誼到頂了。
正說話間,酒樓的伙計來上菜。
門被打開時,她們卻聽樓梯上傳來一陣男子們的寒暄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