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清回到撫順坊的宅中時,呂剛和葉柔松了一口氣。
兩名屬下知曉邵清是隨著蘇頌去喝喜酒,但徹夜不歸總還是教人擔心。
“蘇公高興,喝多了,宿在蘇二郎家,我留下陪著,妥當些。”
邵清幾語帶過。
也不知道何時起,他對自己這兩位從遼國伙伴,也并不完全共享來自宋人的訊息。
呂剛這一廂卻變得與葉柔之間沒那么生分了,見主人安然回來,他心頭松泛,嘴上便開起葉柔的玩笑。
“世子不回來,葉柔擔心。連鱔魚包子也忘了蒸。”
“什么鱔魚包子?”邵清納悶。
“送去楊家的點心……”
呂剛還想添油加醋,瞥見葉柔一對柳眉微擰、面孔也掛了下來。
他知道這位畢竟是葉刺史的千金,自己不好言語造次,忙閉了嘴,道聲“我去幫你把包子蒸了吧”,轉身往灶間去。
邵清辨了辨葉柔的臉色,問道:“那楊作頭,近況仍無好轉?”
葉柔道:“他心性變得那般暴躁,得罪了新來的院監,哪還有旁的衙門敢雇他。他要養老父幼兒,家里斷炊了怎辦,所以前日,我看到他,在漕運碼頭,做力夫。”
葉柔說到最后半句時,目光中黯然之意陡增。
邵清也覺揪心。
他始終自認,楊禹的慘景,是因他要尋神臂弩而造成。
這些時日,得讓呂剛授意胡商他們,想法雇傭楊禹,令其能掙錢糊口。
邵清又問葉柔:“你有何想法?”
葉柔咬了咬嘴唇,試探道:“世子,我是楊禹當初仗著作頭的身份引薦,才能去弓弩院幫廚的。現下我也教人趕了出來,再無可能想法子弄到神筆弩的圖樣。不如……不如我們想個法子,將他一家老小,捉去燕京?就算他不知神臂弩的全套制作法式,但到了大遼,有充足材質,又還有我大遼的能工巧匠,他肚子里那些造弩關竅,好好琢磨、試制,說不定由簡到繁,真能將神臂弩造出來呢?”
邵清盯著她。
邵清誠摯地認為,這個女子,變得比剛來時,好看許多。
女子的好看,不只來自五官的勻稱妍麗,更重要的,是關乎眉梢眼角、頰邊唇畔,那些時常流露的深深淺淺的情態。
葉柔當初那種對于異國異族的傲慢不屑,以及對于邵清熱絡靠近卻難償所愿的忿忿,都令她眉眼間染上了一層戾意。
但大洪水的變故后,尤其是,當楊禹再是沉淪寡歡、也仍然愿意接受這個女子的安撫后,葉柔的日常表情,就漸漸不是先前那番模樣了。
她的溫柔里帶了幾分興致勃勃,有時候會發愣,但旋即轉了憧憬之色。
邵清的目光深邃起來。
他斟酌片刻,決定直言:“這個楊禹,是不是已經進了你的心?”
葉柔雙眼倏地一瞪,雙唇翕張,似要分辯,卻戛然而止,陷入沉默。
冬風越過民宅的重重檐角,漫卷而來,縱然日頭之下,寒氣仍一股一股地往身上潑。
但葉柔覺得,邵清雖問得直接,口吻卻暖如陽春。
姐姐說得沒錯,邵清不像大遼的那些剛武粗礪的男子。
他與女子相談的時候,不論如何出語,都能讓人感到,他首先準備認真而耐心地聽取女子的回應,然后才給出他的回應。
葉柔于是鼓起勇氣道:“是的,我也不知怎地,越來越想,每日都能見到他。”
邵清道:“那你更不該作方才那番打算。”
“嗯?世子什么意思?”
“擄掠加誘哄,還摻著利用,這些事,你不能對所愛之人去做。”
“不是,我沒有,我……”
葉柔一焦急,換了契丹語。
她是個漢人,契丹語卻比漢話說得更流利,更適合闡述清楚她自認為有道理的謀劃。
“開封是他的傷心地,他反正在南朝也過不得好日子了,我們為什么不能把他帶去燕京?我家的仆人,捉了海東青,都能馴服得如獵犬一般,楊禹本來就喜歡我,說不定,他到了燕京,就會覺得,那里確實可以是他更好的家。”
葉柔振振有辭,一口氣說完,十分暢快。
邵清笑了。
“葉柔,男子不是你的獵物。你愛慕他,怎可將他當作海東青一般,存了俘獲之心。反過來,男子對女子,也不可如此。”
葉柔緊鎖雙眉,似在努力理解。
良久,她落寞道:“世子,你說的,有道理。他是宋人,自是不肯給遼人賣命。我若那樣蠻橫對他,豈非和當年契丹人南下擄掠人口,一樣了。”
葉柔忽地頓住。
自己都在說些什么呀!
邵清就是契丹人!
“世子,我,我沒有旁的意思,我仍是遼人,你要相信我,”葉柔懇求道,“不要把我現在就送回燕京。我喜歡那人,但我有分寸,我不會誤事。”
又畫蛇添足一句:“我喜歡宋人,世子其實也喜歡宋人......”
邵清擺擺手止住她,語意沉緩道:“好,你信我,說與我聽這些,我自然也信你。”
葉柔歡喜之色上涌。
人的想法,自然是會跟著自己的心意而變化的。區區數月前,葉柔還盼著,弄到神臂弩的法式圖后,最晚明年正月前,她就已經陪著蕭清哥哥回到燕京了。而現在,蕭清哥哥真的成了哥哥,楊禹才是那層意義上的哥哥……
葉柔思忖著,蕭清,你最好明年高中進士,奔著什么兵部、樞密院的一官半職去,用這法子多弄些宋人的軍器法式圖,我也好隨著你,在開封城多待些時日。
仿佛為了回報邵清的信任與體諒,葉柔眼里黠意一閃,討好地稟報:“北邊有人將我姐姐的口信送到了,我親自去跑了姐姐相熟的兩家番客,他們聽說要進胡豆,雖覺得奇怪,但也愿意入舶,只是須先立契下定,以免開春后運來了,姚娘子又不要。因這豆子,還從未聽說旁的宋人要買。”
“好,昨日在蘇府,恰是姚娘子家去做的宴席,我也與她說過,在替她打聽海船運豆之事。你去與那些番商,將帳算得分明些,海船裝豆,是按升算還是按斤算,要價幾何?定銀幾何?倘使從登州市舶司上岸,與從遼境上岸后再南下運過宋境,價差幾何?算清楚帳了,你再來稟我。”
葉柔應了,暗道,你對姚娘子的事真是上心,只不知,你與她,我與楊禹,后頭的緣份會如何?
正嘀咕間,但見呂剛端了一盆呼呼冒著熱氣的點心,走過來。
“葉柔,你這回的鱔魚包子,皮兒終于不破嘍!”
邵清聞言,也去看盤里的包子。
開封人口中的“包子”,有兩種,一種是菘菜葉裹了餡兒、以蔥絲扎緊蒸熟的菜葉包子,一種則是薄面皮裹了餡兒蒸制的。后者與饅頭的區別,在于皮的厚度與是否經過發酵。
此刻,呂剛端來的薄面皮包子,一個個圓嘟嘟白胖胖的,褶子美觀齊整,與邵清平時在街上看到的名店字號的包子,也無甚區別了。
“世子,你嘗。”葉柔興致勃勃地勸道。
邵清接過呂剛手里的筷子夾起一個,咬開一小點皮,讓里頭的餡兒散散熱氣,再咬了一大口品咂。
鱔魚肉丁事先由姜末、蔥汁和豆醬腌漬過,熟了以后,一點腥氣都無,只剩了濃郁的鮮香。
邵清咽下,道:“好吃。”
葉柔這才解釋:“他的兩個娃娃,從前就愛吃鱔魚包子,他下值后,常會去市肆里買兩屜。如今他的境況,州橋食肆里的鱔魚包子,買不起了。”
邵清淺笑。
這女子,總算減了五六分遼人的習慣,沒有什么吃食都放酸酪了。
說到酸,邵清忽想起姚歡教姨母做的菜式,遂對葉柔道:“你再學個宋人愛做的魚羹吧,用鯉魚肉切了絲,與冬筍、醋、芫荽一同煮湯。我在蘇府吃了,甚是清酸鮮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