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榷貨務的大門,蘇頌回頭看看三個年輕人。
他們的表情,都像春天的景致,卻又各有特點。
邵清容色沉靜,眉眼間波瀾不興,只一層淡淡的溫潤之意,有著吹面不寒楊柳風的輕柔和煦。
姚歡的眼中晶芒閃耀,生機勃勃,教人想起被融融春陽照得透亮的嫩葉或花苞。但緊抿的雙唇和偶爾一蹙的眉頭,又顯示出,她的神思,宛然冰雪初融的河水般,正在一點點奔流起來,或許是為了給她帶來一樁又一樁的靈感,一個又一個的點子。
而曾緯,這個就算放到汴京城最儒雅俊美的一群貴公子中、也能叫人一眼看到的樞相家四郎君,此刻的神情,有些霧蒙蒙的,如經歷幾陣瀝瀝春雨后的林梢,看不清,道不明。
蘇頌的歲數,比這三位晚輩的年紀加起來還大,又掌握了足夠的信息,豈會真的品不出曾緯的心思。
這后生,聽到姚歡要做胡豆行行首時,面上就隱隱露出猶疑彷徨。
如今的開封城,雖風氣較立國之初更為開明,內廷六局中的一些年輕女使,由皇家指給宮外的小官小吏做妻室后,反倒被達官貴人的族學爭相聘去,為學中的小女郎們教授詩書禮儀,甚至擔綱學館館長。
只是,族學與商行到底不一樣,同樣看起來具有走出深宅、拋頭露面的意味,商行行首、行副們,要打交道的人、要應對的局面、要花的時間,怎么可能與族學女師傅端莊典雅的坐而論道同日而語。
況且,曾府是何等人家?女眷連打理族中產業的事都不必做,不應做,遑論出面行商?
蘇頌這般思量,也覺得自己對王斿建議的推波助瀾,有些為老可憎、不慮人情了。
說起來,此番風波里,是四郎與邵清夜闖蘇府,救下他蘇頌的性命,他怎能一待塵埃落定,就視這全心全意要迎娶姚歡的四郎若無物一般。
正思量間,卻聽不遠處城墻下朝廷唱榜的地方,鑼響陣陣。
待往來路人聚了過去,每日負責唱榜的官員,開始中氣十足地念榜,將朝堂上下這些時日的緊要公事,周知士庶。
忽地念到中太一公使蘇頌合力姚氏、挫滅一樁宮內外小人謀害福慶公主的陰詭之案時,看熱鬧的人里,有愛顯擺自己消息靈通的閑漢,高聲道:“那姚氏,原本是個為西軍夫婿守節的小娘子,樞密院的曾樞相,或為勉勵三軍官健之故,認下她做了孫女。”
“那她怎會又與蘇相公熟識?”
“嘿,嘿,聽聞小娘子長得模樣俊俏,自是招人喜歡。”
“喔……莫非是,一樹梨花壓海棠?”
“據那夜值番的軍爺說,小娘子被救出來時,模樣不大體面。”
“怪不得立得如此大功,官家也不將她詔入宮去,封個美人。”
“爾等住口!皇城根下,威嚴肅穆,豈可如此出口無狀、妄議朝官、傷及良民,再放肆胡說,叫軍吏枷了你們去!”
唱榜官橫眉怒目的幾聲斷喝,煞住了污言穢語。
人們一哄而散。
短暫的瞬間,曾緯只覺喉頭沖上一股甜腥。
但他很快壓了下去。
若動不動就喜怒形于色,自己只怕連眼前這姓邵的小子都不如。
“孩子,老夫年老昏聵,防人不慎,委屈你啦。”蘇頌尷尬又無奈。
姚歡乍聽之下,也覺得不堪入耳,但她畢竟是個魂穿的現代女子心性,想到自己讀過的勒龐《烏合之眾》,許多個體淹沒于群體時,就會表現得如此猥瑣、失智、情緒化,又譬如后世無處不在的網絡暴力與鍵盤口水,她倒并未感到氣血上涌的急怒。
這一邊,不待姚歡作答,曾緯已向蘇頌道:“蘇公,君子坦蕩蕩,豈畏人言?人病而我食藥,哪有這般道理。歡兒本就有勇有義,又幸能常得蘇公指點,此番她所作所為,毫無可指摘之處。市井浮浪之言,只如平地怪風轉瞬即逝,何必當回事。蘇公和邵兄上馬車吧,我和歡兒送你們回去。”
蘇頌聽曾家四郎如此通達明理,不免比當初見他毫不遮掩與姚娘子有情時,更為驚喜。
曾子宣果然教子有方。
“靜波,前頭有間茶具鋪子,你陪老夫去瞧瞧。四郎,姚娘子,你二人先走罷。”
曾緯聞言,也不再多讓虛禮,攜了姚歡登上府中馬車。
“真是一對品貌俱佳、神仙眷屬般的好孩子。”蘇頌喃喃贊嘆。
邵清望著遠去的車影,默然不語。
“歡兒,那日你在府里住了一宿,晴荷侍奉你,禮數可周到?”
車中,姚歡還沉浸在對曾緯用豁達論調打了圓場的欣悅中,卻不妨他忽地問起此事。
“哦,她,很好,做的湯羹,也美味。”
曾緯撫著她的手:“她娘家早沒了人,從小跟著我母親,在府里最是老實好脾氣的,你讓她往東,她絕不敢往西,手腳又勤快。將來你與我成了親,有她幫你,你定不至于勞神勞力,便安心做我的愛妻。”
姚歡心頭一陣說不出的怪味,卻再組織不出半句應答之語。
曾緯眼露惶然:“怎么,你不高興了?歡兒,你是不是,想到我大哥大嫂和蕓娘?你且將心放到肚子里去,我對她,和大哥對蕓娘的心思,那是天壤之別!我只是當她……”
姚歡一聽這些就覺得腦仁疼。
可每回靠在眼前這男子的懷里,她又覺得貪戀他獨特迷人的氣息。
她決定先做鴕鳥,不思為凈。
這樣美好的春日,像尋常情侶那樣耳鬢廝磨不好嗎?
再弄點兒吃的,就更美了。
姚歡仰起臉,笑吟吟道:“四郎,你想吃香醉鰲蝦嗎?”
“嗯?什么蝦?”
“讓車夫去竹林街鋪子里吧,我給你嘗個好東西。”
兩個月前,上元節剛過,美團就來找姚歡,說姨父姨母求救,青江坊宅子里的魚池,快裝不下鰲蝦了。
姚歡前世也不是小龍蝦養殖戶,哪里知道,幼蝦脫離母蝦腹部的剛毛后,長起來這樣迅猛。
二十來個母蝦,每個產卵幾百顆,姨父姨母喂的又是油脂豐富的豬下水邊角料,二代小龍蝦出苗率極高,眼看著就活了小幾千,雖還只迷你螞蚱大小,也著實密密麻麻爬滿整個魚池。
姚歡心急火燎地去城外找到王犁刀,央他和老婆胭脂,先在一塊荒了的系官田產邊上,圍了個水塘,幫她將二代小龍蝦養起來。
就在姚歡從蘇宅脫險、又面完圣的數日后,王犁刀進城賣野味,特地拐到竹林街報喜,說那些蝦子,將自己和胭脂撒的麩糠都吃了,他們還親眼見到不少蝦的鉗子上,掛著小田螺。
姚歡喜不自禁,大手一揮,給了王犁刀五貫錢,去多買些雜糠囤著,再買十幾尾鯇魚,一起放在水塘里養養看。
至于桑樹苗,待回頭去找城外桑農取取經,再種。
留在沈宅的那四十個穿越來的一代小龍蝦,既然已完成了繁殖的光榮使命,姚歡自然對他們要行使一個吃貨的義務——煮了。
不,不能簡單地煮了,清蒸紅燜十三香也可緩緩,先試一下“熟醉”。
宋人愛吃鲊,愛吃糟,愛吃膾,那么,提煉一下,他們這口味的重點,其實就是——腌漬、甜醉、鮮嫩。
小龍蝦不是河蝦海蟹,生醉不太保險,萬一吃出消化道急癥,古代這醫療水平,夠嗆。
那就用熟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