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歡盯著眼前這株鶴立雞群的咖啡樹。
那些帶有類似于茉莉香的小白花,早已落盡,但枝椏間冒出的青蓮子般的豆子,才是真正的寶貝。
姚歡的驚喜溢于言表,向邵清贊道:“葉柔找的大食番商真好,竟然能夾帶一棵成樹入宋境。如此,就算旁邊的小苗中有些折損的,這一棵上的豆子,少說也有幾百顆,明年的種子,應足夠。”
邵清頂愛看這女子每達成一件心愿時,那幾乎能笑出皺紋來的杏眼。
唐時的羅隱,寫詩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邵清卻覺得,若要真正銷愁,茶酒詩詞哪里能做得徹底,分明還是要靠來自人的精神,積極昂揚的精神。
比云間燕雀、枝頭綠芽還生機勃勃的人兒,穿行天地間耕種、創造。
如此好的精神狀態,明日之愁、百日之愁、百年之愁,又如何解不得呢?
邵清湊到樹前,參研了一回另側枝椏間也開始鉆出來的嫩果子,轉頭對姚歡溫言道:“葉柔說過,當初契里尋到的大食番商,所要的酬勞,你不但沒有壓價,還多給了十貫。番商的心也是肉長的,遇上你這般不敲骨吸髓的客人,自會愿意一效犬馬。”
邵清以為,自己的目光已盛滿了欣悅,自己的言辭也已飽含了專注。
但姚歡抬頭與他對視時,依然敏銳地察覺到,他似乎另有一分心事。
此際,夕照仍美。
老邁而不遲鈍、微醺不失清醒的蘇軾,片刻前來瞧了瞧咖啡果子后,就知趣地招呼著閑雜人等,撤離田野。
靜謐的氛圍中,姚歡直言問邵清:“你怎么了,今日上山看吾等釀酒,你有些,心不在焉。是京城有什么消息來?還是惠州城里發生了何事?”
邵清一怔。
短暫的瞬間,他感到暖意上涌。
自己一大早就趕上山來,到這黃昏時分,顯然,姚歡一直在關注他,捕捉到了他掩藏起來的愁緒。
“是城中有事,東江的另一面,發了疫情,詹知州說,每年到了這個月令,都會發疫。民諺講:六月谷子滿,寒熱鬼上床。十人九發疫,無人送藥湯。”
姚歡問道:“這時疫,可是蘇學士所說的瘴癘之氣?”
邵清點頭,面色卻越發凝重:“我此前請教了蘇公,蘇公說就是瘴癘,去歲朝云娘子,也是六七月間染了瘴癘。蘇公說,他立時為朝云娘子熬煮了新選過藥材的圣散子方,依然無力回天。”
姚歡蹙眉道:“又是圣散子方?你可記得,我們在筠州時,子由學士就隱約有微辭,他認為子瞻學士,對圣散子方的療效,太過夸大。各地疫病,根由不同,藥方也應不同,世上怎會有包治百病的方子?”
邵清嘆氣道:“當初開封大水后,你煮粥、我煮藥那些時日,蘇迨過來,說的也是這個意思。但詹知州十分敬重蘇公,去歲、今歲發疫,都讓城中和周遭幾縣的郎中,用圣散子方給病患煮湯劑飲下。今日,你與林婆婆去酒窖中抬糧米時,我在院中,就向蘇公提及,時疫病患的癥狀,看來與中原的春疫,很不相同,一味施用圣散子方,怕是不妥……”
“蘇公不聽?”
“嗯。”
姚歡盯著不再掩飾無奈的邵清,追問道:“寒熱鬼上床,是什么意思?”
邵清道:“這時節,山下比山上暑氣厲害,農人于田間果林,或者湖灘間勞作回來,明明仍是酷熱未散的時辰,他們卻忽地發起抖來,說仿如身在寒冬。嗣后,到了夜涼之時,病患又覺通體燥熱,如在蒸籠。故而百姓稱為寒熱鬼上床。至于中原春瘟那些流涕咽痛癥狀,倒沒有。”
姚歡不再出聲,望著遠處山墚,兀自思量。
邵清也陷入沉默,但胸中舒順不少。
這樣的時刻,有她在聽,在問,然后靜靜地陪著自己,發一會兒呆,就足夠了。
太陽終于落到了山后,邵清與姚歡往蘇宅方向走。
田埂上,姚歡聽到身后的男聲緩緩道:“明日,我還是想過江,去看看,試試旁的藥方。朝廷是寄來俸祿的,我怎好就這么坐在州府里,吃閑飯。”
姚歡倏地回頭:“這瘴癘,會過人嗎?”
邵清笑笑,如實相告:“我也不知。但做郎中的,怎好怕這個?
真的勇氣,未必鑼鼓喧天,往往就在淡淡的一句話里。
姚歡駐足,在開始晦暗的暮色里,將眼前男子容色沉靜的面龐,看了一陣,柔聲道:“小心些。”
這簡單的三個字,因為從她口中說出,比醇茶、美酒、雅樂、溫湯,都更撫慰身心。
邵清眼梢唇角,笑意化得更開。
他未再遲疑,上前兩步,幾乎同時,姚歡也往他胸前,靠近了些。
他順勢將她一把地攬在懷中。
盛夏時節,薄薄的衣衫上,盡是潮濡的汗漬,黏膩得鮮明。
卻絲毫不教人難受。
姚歡能感到對方那嗵嗵如戰鼓、越來越急促的心跳,男子胸前衣襟所傳達的熱意,也因此越來越熾烈。
邵清微微低頭,將同樣滾燙的雙唇,貼在女子汗涔涔的額頭。
與那次將她從麗園坊的噩夢中抱出來不同,這一回,邵清不僅緊緊地箍著她,手掌也開始輕撫著她的脊背。
然后是肩頭、脖頸、面頰。
擁抱與安撫,喚醒了本能的情動,姚歡自然地抬起頭。
邵清雙唇,從她額頭滑下,在她鼻尖如蜻蜓點水般一啄,繼而索取到了她的檀口櫻唇,輾轉深入,從試探到堅定,再到幾乎令女子透不過氣來的渴求。
無言的交流,二人在感受首次這樣熱烈地噴薄的愛意時,又都真切地體會到,對方并不生澀。
男女之間白紙一樣的過去,至少在他們看來,談不上不好,卻也談不上多好。
當下的兩情相悅,與彼此過去是否曾有過愛侶,有一個銅子兒的關系嗎?
邵清吻得太深,終于令女子輕輕地掙扎了一下,推了推他的肩胛。
邵清忙與她分開,閉著眼睛,讓自己的喘息漸漸平復下來。
最后,他拍拍她的背脊:“放心,我是郎中,吃不了虧。若能有更好的方子治疫,今后你也不用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