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遼榷場開幕四五日后,州城郊外,山溪水勢湍急處。
幾臺水碓和水磨邊,民夫混雜著遼商,漢話交織著遼語,頗有些熱火朝天的氣氛。
契丹人在日常飲食中,本就習慣以頗具苦味的草藥飲子替代餐前湯,加之遼使的經歷鋪墊,以及減半的稅收政策,姚歡代表京師榷貨務帶來的兩千斤咖啡豆,售賣一空。
并且,遼商們似乎對于回到幽云地區的銷售預期頗有信心,一致要求宋人幫他們將生豆直接烘焙完畢。
蘇頌不僅是資深的政治家,還是當世頭部地位的科學家,連水運儀象臺那樣的高精尖設備,蘇老相公都能發明出來,將民間舂米和磨面用的水碓、水磨略加改造,簡直是小菜一碟。
此際,歲初就搭建完畢、通過測試的木器裝置,將水流提供的動力由上下打樁,改成搖臂滾動,鐵桶順利地在柴火堆上轉起來。
姚歡詢問了訂購咖啡豆的各位遼商,得知遼人飲食,比大宋京城的開封人,更喜食酸味。她于是將咖啡豆從中度烘焙改成了淺烘,保持很高的酸度。
如此磨碎煮沖,遼商試喝后,甚至不加糖奶,就很能接受。
高效作業幾個時辰,一批批淺烘咖啡豆,被遼商們用襯好油蠟紙與布匹的麻袋裝走了。
雄州的漢人民夫們干完活,去山泉里洗一把汗津津的面孔,陸續從姚歡手里接過勞務報酬,開懷愉悅地迎著夕陽,回家給老婆孩子顯擺銅錢串子去。
姚歡坐下來稍作歇息,啃幾口干糧。
從榷場到此地,連軸轉了數日,姚歡的疲累,卻被醉心于國際貿易的興奮消弭了。
她十分樂意看到互惠互利、皆大歡喜的畫面。
能太太平平地做國際貿易,外商有差價賺,本國百姓得到工錢養家,打什么仗呢?
人群的喧沸聲和水力器械的轟鳴聲,消失了,周遭重歸寧靜。
吃完權且充作晚飯的餅子后,邵清爬上一棵榆樹,眺望片刻,很快溜下來。
“我辨清方向了,跟我走。”他對姚歡道。
根據雄州暗哨又傳來的準信,葉家長女葉蓉,將會在宋遼界河“白溝”的無人把守處,渡舟來到宋境這一邊,接上趙融。
今日,邵清準備和姚歡先去實地走一遭,對地形與用時勘察一番。
世間感情甚篤的小夫妻,可以一起做的愉悅之事不少,柴扉院中煎暖茶,紅袖添香夜讀書,迤邐相偎鴛鴦帳。
或者如此刻般,二人將朝
廷分派的胡豆外銷之事完成了七七八八后,一身輕松,執手穿行于春煙繞遠峰、鳥雀嬉樹梢的山林中。
因要探路,小兩口都未做袍裙打扮,褲裝利落,走了半個時辰不到,他們便摸索到界河一帶。
遼宋已息戰百年,白溝界河沿岸,七八里路才設一個邊防衛所,再派些士卒不定期巡邏而已。
二人尋得了雄州線人所說的幾棵古槐間的隱蔽泊口,姚歡還想往前走,邵清道:“莫過去。靠近河灘,草地就濕了,腳印顯眼,萬一真有巡卒發現,恐怕提早起疑。我們回去吧。”
規程途中,邵清忽然道:“榷場結束后,回到開封,應已是仲夏時節。過得端午,我便二十有七了。”
姚歡抬頭看看他,笑道:“怎么了,你又不像開封城那些焦躁不安的儒生一樣,年輕輕地就急于考取功名。若論面貌,回去將你這把胡子修剪修剪,看著也就二十出頭。”
邵清明白妻子沒聽懂,只得帶著直率又蘊了幾分商量的口氣道:“我們,生個娃娃吧。”
姚歡豁然領悟。
是這個意思啊!
她莞爾道:“好,努力一下,明年春上,爭取就讓你老來得子。”
邵清悅然,脫口而出:“得女也很好,像你。”
眼見著柔情蜜意正在火候足的時候,邵清忽地面色一凝,停下了腳步。
姚歡正要問聲“怎么了”,卻聽邵清壓著嗓子道:“別說話。”
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雖是接近滿月的日子,邵清在走夜路時,仍本能地警覺。
邵清握緊姚歡的手,屏息蹙眉,側耳聆聽,很肯定地道:“林子里有人,說的是契丹語。”
榷場貿易時期,雄州內外,哪兒沒有遼人?
但隨即而來的呼痛慘叫,令邵清本能般作出反應,摟著姚歡躲到樹叢后面。
這叫聲于本來平淡的契丹語交談中,突然響起,似乎表明主人在沒有防備時遭到了襲擊。
“咔嚓咔嚓……”
踩著草葉疾奔的零亂腳步聲,由遠及近。
三個人,一人前頭跑,兩人后頭追。
接近林間小路時,前頭那人似乎體力不支,噗通載倒。
兩個追兵撲上來,一人踩住獵物的脖頸處,另一人迅速俯身,拔出了扎在獵物肚子上的匕首。
獵物顯然又吃痛,只是這一回咽喉被踩,慘呼成為壓抑的呻吟,悶悶的。
兩個追兵,又嘰里咕嚕說了一串
契丹語。
邵清聽明白關鍵的幾句,吃驚不小,再輕輕撥開額前的一簇枝葉,望出去。
月光穿過林梢,正灑在那處。
追兵中的一個,再次舉起匕首,這一回準確地扎到了地上男子的心臟。
男子雙腿胡亂蹬踹,力量逐漸變弱,終于,一動也不動了。
兩個行兇者將尸體拖了幾步,靠在一棵樹下后,其中一人疾步離去。
借助月光的映照,再加上行兇者對話中透露的信息,邵清終于了確定死者的身份。
他湊近懷中妻子的耳邊,用極低的聲音告訴她:“死的是姓杜的遼商,還有人要來。”
姚歡明白邵清后半句的意思,幾乎連大氣都不敢出。
夜里的林間小路,被月影籠住,仿佛一條明暗參半、叫人捉摸不透的迷徑。
馬植控著韁繩,側頭看一眼趴在身邊那頭騾子上的完顏宗寧。
白天,在榷場里,馬植尋覓多時、花大價錢買下的一張弓,正套在昏迷中的宗寧背上。
到底是癡愛騎射的女真男娃,宗寧接過這張宋人巧匠精心打造的弓時,竟比那日與心愛的姑娘重逢時,更為驚喜。那是一張大牛角做的螞蝗弓,看著不如那些描紅畫綠的樺皮弓、桃皮弓奪目,其實從牛筋的批解到膠漆的涂刷,行家知道,是把沒有一年做不出來的好弓。
榷場里只是嚴禁售賣銅頭箭或者有機關的兵刃,角弓自不在禁品之列。馬植買得光明正大,卻也挑得費盡心思。
畢竟,他心底,是按照給宗寧陪葬的好物標準,來選的。
馬植看到宗寧撫著弓愛不釋手,遂像真正善解人意的長兄那般,向阿骨打道:“阿骨打叔叔,宗寧想去試試弓,山間耍一耍。我帶著他,那些契丹看守們,便不敢說什么。”
現在,眼前不停閃過燕京城往昔畫面的馬植,終于把自己選的這條小路,走到了盡頭。
剛剛順利殺完第一個人的手下,迎上前,從主人手里接過韁繩。
兩匹騾子踱到樹下時,稍有不安的表現。它們有著牲口靈敏的嗅覺,卻沒有戰馬的訓練有素。它們害怕血腥味。
馬植指著杜京山的尸體,對手下說:“把女真小子的腰刀,插到他胸口去。”
又招呼另一個:“你,把女真小子卸下騾子,快些,他要醒了。你用杜京山的刀,劃開他的脖子。”
灌木叢后,邵清低語:“他還要殺宗寧,為何?”
姚歡不及出言,只聽邵清又短促而堅定地追了一句:“你別動,藏著,我能應付。”
他倏地站起來,鉆出灌木叢。
月光下,正要行事的三人,如遭電擊般,驚異地轉身,對著邵清。
馬植喝問道:“誰!”
邵清站住,報出姓名。
馬植駭意稍退:“你怎地在此處,沒與姚娘子一道?”
“在下受張知州囑托,教授軍中醫官,我日間看看這雄州生長的草藥,晚歸了。”
馬植冷冷道:“嗯,你不僅看到了草藥。”
“馬郎君,你們在殺人?為何殺這個姓杜的?騾子上的,是什么人?”
邵清的人,如他所提的問題一樣,正在往馬植迫近。
馬植必須在須臾間作出決定。
他向賣漆器的商人打聽過,這姓邵的漢人,和他娘子,是宋廷大官的跟班。
但難道與他說一通家國大義、就這么放他走嗎?
對宗寧,自己都能下手,一個過路的宋人,算得什么。
不能冒險!
馬植將心一橫,吐出一句指令。
他當然沒想到,邵清能聽懂契丹話,更沒想到,這斯文郎中,身上有功夫。
短暫的瞬間,在兩個接到指令的契丹殺手看來,眼前這不知好歹的冒出來的這個宋人,似乎懵住了,傻狍子般定在那里。
幾息間,二人撲到跟前時,邵清才猛地矮身低頭,避開突前一人的刀鋒,扭腕出力,掌中的柳葉刀向往外平遞出,直扎第二人的胸口。
馬植那句契丹指令是“殺了這個宋人”,既如此,邵清出手,亦不會給對方留生機,奔著左心而去。
“哎,啊!”
被刀刃入肉的殺手,呼痛退卻。畢竟也是會家子,此人險要關頭本能地躲避,邵清的柳葉刀扎偏在此人左乳與腋下之間。
邵清迅速拔出武器,踹開此人,急急回身,應對那撲空后又折返的第一個契丹殺手。
他用的是少年時就練得最多、最為熟練的閃身反刺,因為自從練了近身格斗中的這一招,童年時后頸叫狼咬爛的惡夢,好像如石擊冰面般,粉碎了,再也不曾在夤夜里糾纏過他。
此刻,邵清一腿微屈,左臂前伸晃開,吸引敵人的本能注意力,右手下壓,變了掌勢,如橫風過崗,呲啦一聲,毫不留情地劃開敵人的下腹部。
敵人揮向邵清左臂的彎刀,雖然削到了皮肉,但小小的便宜,須臾間換
來的是大虧。
肚子上火辣辣的劇痛只是開始,尖峭的柳葉刀竟然還在他的腹腔里攪動。
熱乎乎涌出的,不僅有鮮血,還有一團腸子。
被開膛的殺手,怒不可遏,又惶恐不已。他絕望地弓了腰,左手捂住濕漉漉的整個下腹,右手仍如垂死之獸、勉力攻擊般,胡亂地舞動彎刀,去刺邵清。
幾次之后,他終于跪在地上,痛苦萬分地扭作一團,好像被泡了鹽鹵的螞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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