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的銀輝,曾是多少浪漫詩人的靈感來源,此刻卻成了令殺戮者看清目標的幫兇。
弩手對準的是邵清。
這個宋人坐于馬上的身影,在月光中的輪廓,比近旁的契丹首領更挺拔。
弩手很快決定,這個宋人應該比契丹人先死,從而無法再用他流利的、具有親和力的漢話,動搖眼前這片鄉巴佬的軍心。
然而,邵清對機括的響聲,太熟悉了。
慶州邊關的歲月里,在大宋環慶路的軍中,他聽過無數次各種弩機的第一聲扳響之音。
此刻,即使那細嗓民夫怒罵的尾音與機括聲同時響起,亦不影響邵清的反應。
“父親俯身!”邵清急呼之際,已伏在了馬背上。
弩箭帶著騷臭的惡味,從邵清頭頂呼嘯而過。
邵清明白,箭鏃浸了屎尿。這是軍中射手們習慣的做法,出征時在箭袋里漚上穢物,沾有這些穢物的箭矢命中目標后,即使不久就被拔出,傷口亦會更為迅速地潰爛,傷者更易在高燒中死去。
“清兒,回營!”蕭林牙喝道。
父子二人果決地掉轉馬頭。
“遼人慫了!”
“殺光他們!”
挑事者的暴戾之音,比箭鏃還尖銳刺耳。
簡單的族類之分,總是更易煽動起雄性動物的進攻本能。
已經鋤頭鐵鍬與棍棒在手的農夫們,連公牛刨蹄兒的前戲都省了,直接哇呀呀喊著,往前方的氈帳群落沖去。
大宋帝國最底層的蒼生,他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艱辛,他們遇到蝗災水災風災旱災的絕望,他們無法對抗自家朝廷與士大夫們的怒火,所有那些彼時彼刻積累的仇恨,都可以在此時此刻,通過最原始的殺戮,借助想象中以多欺少的愿景,發泄到一群并不帶有軍事與政治色彩的異族商賈身上。
這是無數盛世下的凄慘螻蟻,選擇成為烏合之眾的一條捷徑。
蕭林牙與邵清,馳回十余步,到了不會被烏朵誤傷的距離,蕭林牙手下訓練有素的親卒,立即紛紛甩動繩子,連發石塊。
在契丹軍士之間,完顏阿骨打等幾個女真人,裝石與彈石的節奏甚至更迅捷一些。
很快,前方次第響起慘叫聲,沖在頭幾排的鄉民,毫無懸念地被石塊擊中倒下。
畢竟不是軍人,或趴或仰的人體,和跌落的火把一道,令田舍漢們的隊伍,遭遇了第一輪混亂。
殺意蒸騰的,仍要繞過受傷的同伴繼續往前,膽怯一些的,則被同伴流血呻吟的模樣唬得猶豫起來。
蕭林牙目睹此景,在大車前舉手示意,石雨驟停,邵清高呼道:“莫再前來,止步!各位鄉親止步,遼人亦不再傷你們!你們家中還有父母妻兒!”
邵清正要喊第二遍,包圍圈外的東南方向,傳來陣陣“倉啷啷”的鑼音。
伴隨著急促的馬蹄聲,月光照耀的官道上,隊形整肅的騎士們,飛馳而來。
當先的騎士聲如洪鐘:“官軍,官軍!繳械不究,繳械不究!”
邵清先怔后喜。
他辨出了那聲音的主人,是宗澤。
職業軍人,又是背弓帶箭的騎卒,對于立在大地上的普通人群,有著毋庸置疑的震懾感。
眼前的情形,好像一鍋就要沸騰的湯水,無數鼓得大大的泡泡正要咕嘟嘟冒上來,釜底之薪卻被驟然抽離。
男子們血脈賁張的高潮,還沒真的涌上巔峰,就被掐斷了。他們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心有不甘地瞪眼,看著雄州官軍們頗有章法地放慢馬速,將他們包餃子一般圍住,彎弓搭箭,與他們對峙。
鄉民中有些清醒的,咣當扔了家伙事兒,請求著:“官人,軍爺,我們將掛了彩的兄弟抬到一邊去,莫被馬蹄踩著了,可使得?”
宗澤允了,又壓著怒火,問道:“你們,領頭的是哪幾個,過來!”
人群分開一條通路,幾個壯年漢子,走到宗澤的馬前。
不待宗澤發話,卻聽其中一個漢子帶著探尋的口吻道:“馬上的官人,可是汝霖恩公?”
宗澤沉聲道:“我是宗澤宗汝霖,你是誰?”
漢子喜道:“數年前河北路征民夫修御河,若不是恩公上奏朝廷,暫停嚴冬修河,我們只怕當年就已經凍死在河堤邊了。恩公,怎地到了雄州帶兵?”
宗澤的語調,卻無緩和之意:“當年救下你們,有何用?今日若非本官來得及時,你們要么,被遼人打死,要么,打死了遼人、也要被徒被流。你們當年留了一條命回到家鄉,腦子呢,腦子丟在御河里了么?”
漢子噎了噎,鼓起勇氣道:“我們是聽聞,朝廷派姓蘇的老相公做使者,來與北虜簽國書,加歲幣銀子,一時激憤……”
“胡言!”
宗澤身后響起一句擲地有聲的斷喝。
蘇頌驅馬來到宗澤身邊。
“老夫就是蘇頌,從不知曉此事。你們,是聽了誰的煽惑之言?”
蘇頌雖已是七十八歲的老人,通身的國朝重臣積威,卻遠在宗澤之上。
周遭的一眾田舍好男兒們,數個時辰前趕來的路上,許多人還義憤填膺道,若血洗了遼營,自當一鼓作氣,沖入雄州城將蘇頌翻出來痛打一頓,看泱泱大宋王朝,今后還有哪個穿紫袍、配金魚袋的臣子,敢和北虜南蠻簽國書!
此際見了月色下、駿馬上的蘇老相公,英雄好漢們,不知怎地,都啞了火。
方才認出宗澤的領頭漢子,扭身問左右:“呂七呢?”
左右亦紛紛去尋這個叫呂七的同伴。
有人回應:“呂七剛才還沖那個宋人太醫放箭吶,現在人呢?人呢?”
說話間,遼營方向,邵清縱馬馳來。
“蘇公,宗監司,可見到我娘子?她與一位遼人女眷同乘一馬,去州城報信。”
一支州府的騎軍這么快就趕來,且蘇頌與宗澤都現身,邵清明白,這并非因為姚歡與葉蓉去報信。
蘇頌道:“靜波放心,我們在城下遇到了姚娘子她們,她亦簡略說了你夫婦二人怎會在遼營。她們正折返回來,只是騎馬沒有我們快。我與汝霖能及時趕到,雖非因姚娘子報信,但實則也與她有關,回頭再細說。”
邵清點頭,轉向鄉民中幾個領頭的:“方才我做通譯時,你們中有人向我放箭,不是弓箭,是弩機所出的箭矢。此人是誰?在何處?”
“就是呂七,”那個認出宗澤的漢子,有些焦躁,又有些頹喪道,“他是給雄州大戶人家做弩箭的。是他說,大宋要給遼國加歲幣銀子,公家錢不夠,才硬逼著我們借青苗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