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暑退避后的初秋,大宋名義上的皇家道院,實際上的冷宮——瑤華宮。
“真人,我來催單了。”
姚歡踏進院中,笑嘻嘻地,對著正在教福慶公主握筆作畫的孟皇后說道。
她與這位大宋廢后,建立在彼此欣賞基礎上的利益關系,使得她們之間的門第隔閡,一日淡過一日,對話的親近,一日濃過一日。
姚歡“催單”的貨物,指的是橘餅。
一趟雄州榷場跑下來,姚歡發現,看中橘餅的,不光有遼商,大名府北邊幾個州縣的宋人官民,亦挺稀罕橘子做的蜜餞。
他們吃慣了太甜的柿餅、梨條,對柑橘微酸的清雅滋味頗喜歡。
姚歡眼里,處處是需要臨門一腳的商機。
她便拿邵清“公器私用”,推著他以如假包換的太醫局專家身份出面,宣講養生知識,告訴幾個州城的南北貨大商號,橘餅不但是蜜餞,還有食療效用,若將橘餅外的這層皮,削成細條,泡入茶中,或者將橘餅切成碎粒,與銀耳、蓮子燉成湯羹,可以疏肝理氣,清郁化食。
如此這般,姚歡自雄州南歸的路上,收了不少定錢。蘇頌在定契上作保人,他們統共吆喝出去十幾張大小訂單,兩千多斤橘餅。
姚歡去歲從孟皇后處詢問橘餅產量時,大致有數,開封和洛陽一樣,橘子長勢不錯。兩斤新鮮橘子,出一斤半橘餅,瑤華宮一帶的橘樹林,大約能出三百斤橘餅,剩下的缺口,開封、祥符兩個縣的果農,供貨無壓力。
回到京城,姚歡將定契和定錢捧到瑤華宮,孟皇后著實又驚又喜,還有些不好意思:“姚娘子,你怎地,勞煩蘇公出面簽定契……”
姚歡笑著搖頭:“真人不必多慮,是蘇公見我去兜買家,主動提的。蘇公知曉真人你有一大筆本錢在我手里,他說,吾等不偷不搶,不吃民脂民膏,靠手藝和跑腿做正經買賣,他當然愿意助力。聽我粗略估算,這些定契,去除買果子、雇人工、轉運錢、商稅等花銷,一斤橘餅,能幫你賺五六十文,老相爺的勁頭更足了,簽完契紙,還興致勃勃地給人鋪子里題字,算是送個謝禮。我夫君在一旁見了,偷偷與我說,在開封城的文士圈里,蘇公的一個字起碼值一貫錢,這些南北貨鋪子可賺大了,哈哈哈哈哈……”
姚歡說得愉快,孟皇后亦聽得開懷,十分感念蘇頌的照拂和姚歡的勤勉。
開懷過后,孟皇后趕緊讓貼身侍女陳迎兒,帶上瑤華宮幾個和氣又聰明的道姑,由迎兒做水果販子的哥嫂引薦,四處定橘子。
如此忙碌了大半個月,今日,孟皇后很肯定地告訴姚歡,新鮮橘子的原料供應,不成問題,屆時派往橘園教果農制餅的道姑,人手也夠。重陽節前后開始打橘子,煮餅、曬餅,待到立冬,兩千斤橘餅應能發往大名府方向了。
姚歡合掌贊道:“就算到時候官道有薄雪,立冬出發,冬至前怎么也到邊境各州了,能趕上那邊的商鋪做臘月里的年貨買賣。”
兩位婦人正計議得周詳順溜時,道姑帶進來一對青衫少年。
姚歡抬眼望去,辨出其中一人,竟是張擇端!
另一個陌生少年,也是十二三歲的年紀,眉清目秀,目光明澈,神色瞧來十分肅定,全無半大小子頑劣勇武的愣頭青氣質。
張擇端見到姚歡,亦驚喜地喚道:“姚娘子,怎地是你?”
旋即想起未給孟皇后行禮,忙邊作揖邊與孟皇后解釋:“真人,擇端在東水門一帶練習界畫時,這位姚娘子的姨母,常招呼我在鋪子里吃點心漿水,墊饑解渴,有時見我未到午時便往御街西頭的汴河去,她還拿幾個饅頭給我。”
孟皇后和顏悅色地點點頭:“姚娘子一家,都是熱心快腸之人。”
繼而轉向姚歡,指著張擇端道:“那日我帶著福慶,進宮給向太后請安,辰時進天波門,看到他在畫畫,未時出天波門,看到他還在畫。我好奇下車去瞧,這孩子畫的,竟還是界畫。小小年紀就這樣心性沉靜專注,真是棵好苗子,我便收了他做弟子。我雖和翰林院那些畫師不能比,但擇端跟著我,好歹筆、紙、色、墨,管夠。”
張擇端到底還小,純摯樸直,開心地與姚歡道:“真人還給我每月一貫錢,讓我回去交給阿父。這樣,我就可以畫我愛畫的圖景,不必給人畫菩薩像掙錢了。”
姚歡心道,開封城的普通力夫或者手藝人,一天也就掙五六十文,一貫錢,的確能買未成年人張擇端的自由時間了。
她又將目光投向那陌生少年,少年忙彬彬有禮地自報家門:“晚輩姓沈,名孳,見過姚娘子。”
孟皇后告訴姚歡:“這一個娃娃呢,是我河北定州老家的族中子弟,他堂伯,從前侍奉我祖父,今歲來京中看我,帶著他,說是他父母都歿了,求我在京中,給他尋個出路。我本想著送他去鄭縣丞處,與世軒一道進學。沒料到呀,他小小年紀,主意可大著。”
孟皇后的末一句,贊意更勝過嗔意。
姚歡好奇地問道:“哦?小沈公子,有何打算?”
沈孳不似方才進來時那般拘謹了,也現了少年人的憧憬意氣,朗然回答:“我想做大宋最好的緙絲匠人。”
緙絲……
姚歡對這兩個字,可不陌生。
在千年后,“緙絲”這一神乎奇技的中國古代紡織工藝,令多少現代人驚嘆折服,“一兩緙絲十兩金”的概念,通過文物展覽,以及媒體上“國家寶藏”這樣的文博探索節目,廣為傳播。
而在此世,姚歡也近距離地見過緙絲。
那是魏夫人穿在身上的大袖衫。
令姚歡覺得微微失望的是,魏夫人那件以丹楓鹿鳴為主題的所謂緙絲作品,織畫部分竟有些寡淡,丹楓并不是織的,而是染的,兩頭鹿倒是多色的緯線橫織而成,但漏色頗多,湊近了看,不得不說,有些粗糙。
往昔還與曾緯親近的日子里,姚歡問過他,魏夫人身上的緙絲衣衫的來歷,曾緯道是李夫人衣坊所制。
緙絲乃宮中妃以上級別的內命婦能用之物,織起來十分耗時,向太后也就用個帕子。曾布反對魏夫人定制緙絲,說這是僭越,魏夫人不僅不以為然,并且看不上小件,要做就做衣衫。
一塊小小的帕子都要織得三個月,何況衣衫!李夫人無法,只得做個不倫不類的,既滿足魏夫人時限和尺寸的要求,又不算給外命婦提供內命婦所用之物。
此刻,姚歡盯著眼前一本正經發愿的少年。
姓沈,沈……
“小沈公子,表字如何稱呼?”
“回姚娘子,字子蕃。”
沈子蕃。
果然是他!
緙絲歷史上,有“北沈南朱”的說法。北沈,指的是河北定州人氏沈子蕃,南朱,指的則是華亭(今上海松江)人氏朱克柔。
沈、朱二人分別活躍于北宋與南宋,沈子蕃應是在金兵攻破開封城后,南下逃亡,將緙絲技術傳到杭嘉湖平原,并培養出了以朱克柔為代表的女性弟子。
姚歡微微斟酌,試探道:“小沈公子,我曾在宮中當差時,有幸見過向太后的緙絲帕子,當時十分驚訝,只覺得,與刺繡很不同,仿佛,仿佛一幅真正的畫。”
沈子蕃道:“正是如此。刺繡雖也很美,但繡的只是形與色,繡不出筆墨毫尖揮灑出的氣韻,而緙絲,才能與丹青成為伯牙子期那樣的知音。”
他說到這里,扭頭看了一眼張擇端,抿嘴笑了笑。
“不過,”沈子蕃話鋒一轉,帶了些不以為然道,“真人給我看了內廷裁造院的緙絲帕子,我覺著,覺著……”
他忽地頓住,意識到自己會不會言多必失。
孟皇后擺擺手:“子蕃,但說無妨,姚娘子與裁造院的蔡監丞,沒什么交情。”
沈子蕃于是大膽評論:“裁造院的緙絲,用色浮華俗氣,運線死板,織機看起來也沒有改進過。”
一旁的張擇端亦附和道:“晚輩雖從前不懂紡織技藝,但這些時日與子蕃賢弟相處,聽他說了緙絲的運線,再看真人交與我二人研看的緙絲帕子,確實,我們丹青中人,覺著差了好幾口氣。”
孟皇后看看姚歡,與她道:“這兩個孩子真是不錯吧?后生可畏啊。你莫看子蕃才十三歲,已經開始帶徒弟啦。走,讓他帶我們,去看看他的緙絲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