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三十年的冬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早一些。
十一月才剛過半,昌州以北就飄起雪來。
雖然下得不大,但綿綿皚皚,沒有要停下來的趨勢,時日久了,墻角路邊到處都有積雪。
看著倒是好風景,卻為行路的人增加了不少麻煩。
官道上,一輛馬車停了下來。
車夫恭聲說道,“黃嬤嬤,前頭有一處積雪太高,小人怕馬車過不去,先清理一下,還請稍待片刻。”
一個圓臉盤子的老婦人掀開車簾,冷聲問道,“到哪了?”
車夫看了一眼四周,忙道,“前面就是泉山,等過了此處再行三十里路,就到京都的城郊了。”
黃嬤嬤抿了抿嘴唇,“那就快些清理吧。”
說完她便又將簾子放了下來。
車廂里一共三人。除了黃嬤嬤和一個長臉的婦人,還躺著名少女。
少女十六七歲模樣,生得倒是極美,只不過面色蒼白一臉病容,身子也格外單薄瘦削。
黃嬤嬤問道,“春香,大小姐怎么樣了?”
春香看了一眼少女,壓低聲音回答,“大小姐暈了一路吐了一路,好不容易安生些。奴婢叫了好幾次都沒動靜,想來是真睡著了。”
黃嬤嬤點點頭,“倒是省事了。”
她頓了頓,“春香,你準備一下。”
春香一愣,“什……什么?”
黃嬤嬤一記犀利的目光掃過,“前面就是泉山了。夫人交代的事得辦得萬無一失,趁著車夫不在,你抓緊吧。”
她面無表情地看了少女一眼,“你的心得狠一些,也免得她多受罪。”
春香的臉頓時白了。
夫人交代的事……
當然不是從宿州老家將先夫人所出的大小姐接回京都城,而是讓她合情合理地死在回京都城的路上。
可是,黃嬤嬤不是已經買通了土匪嗎?
等馬車一到了泉山,就演一出戲,天衣無縫地叫大小姐死在那群匪徒的手上。
怎么還需要她親自動手?
雖說在府里的時候,她也沒有少跟著黃嬤嬤作威作福,可這畢竟是殺人……
要殺的還是臨安侯府的大小姐……
給她春香一萬個膽子她也不敢的。
黃嬤嬤拿了個抱枕扔到春香身上,“蠢貨,這事兒你做不做都脫不開干系的,做了還能在夫人面前討個好。夫人一高興啊,說不定就能送你老子娘去山莊里養老,再送你小兄弟一份前程。”
春香心里百轉千回,終于還是咬著牙將抱枕對著睡夢沉酣的少女舉了起來……
許是春香力氣不夠大,底下的身軀劇烈掙扎。
黃嬤嬤冷冷地淬了一口,“沒用的東西。”
她粗壯的胳膊死死地按著抱枕,好一會兒才終于沒了動靜。
黃嬤嬤將抱枕挪開,伸出手指探了探。
觸手一片冰冷。
她森冷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笑意,“不過是個黃毛小丫頭,這有什么難的。”
話音剛落,車簾外便響起了車夫的聲音,“黃嬤嬤,前面的積雪已經掃平了。”
車廂里傳出有些疲憊的聲音,“走吧。”
雪路地滑,馬車慢慢悠悠地行著,到泉山地界時天已經黑了。
眼看著和土匪約好的接頭地點就在眼前,春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壓低聲音問道,“嬤嬤,等下咱們該怎么辦?”
黃嬤嬤淡淡地說道,“慌什么!等土匪來了,你眼睛一閉暈過去了,等你醒來大小姐已經被劫了去,是生是死都與你不相干了。”
話雖然這樣說,但剛殺了人,心里哪能真平靜下來。
春香惴惴不安地搓著手,時不時回頭看一眼沒了氣息的大小姐。
再一回頭時,她忽然看到了一雙漆黑幽深的眼睛。
她倒吸一口涼氣,“嬤……嬤嬤……”
黃嬤嬤全神貫注地望著車外,不遠處正有一隊人馬呼嘯而來。
她打斷了春香的話,“土匪來了,將紅斗篷給大小姐穿好,以便他們分辨。至于你我,裝暈便可。不想惹麻煩的話,千萬別睜眼。”
春香卻并沒有安靜,哆哆嗦嗦個不停,“嬤……嬤嬤……”
黃嬤嬤不耐煩極了,“又怎么了?”
她回頭,猛然看到一張蒼白如鬼魅般的面孔沖著她盈盈一笑。
“大……大小姐!你怎么會沒死?”
分明早就沒有了氣息……
少女笑瞇瞇地說道,“我死啦!死透了,不信你來摸摸?”
黃嬤嬤頓時怔住,“鬼……鬼?”
少女不答,她望著春香,“你叫什么名字?”
春香渾身發抖,害怕極了,一時竟忘了回答。
忽然腦中一個激靈,她猛地跪倒,求生本能令她口齒清晰起來,“大小姐您饒了奴婢吧,奴婢也不想害您的,都是黃嬤嬤逼我,我的老子娘和小兄弟都在她手上,我也是沒辦法啊!”
少女皺了皺眉,“喂,我問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春……春香。”
“春香,你真傻。我死了,總得有人背這個鍋。你猜,做這種見不得人的腌臜事,這個老妖婆為什么非要帶著你?”
春香身子一凜。
好端端的大小姐在路上遭了山匪搶死了,雖然侯爺夫人都不心疼,可臨安侯府的臉面總是要的。
遇到這種事,她這種辦事不利的奴婢本就是死路一條。
也虧她一時鬼迷了心竅,居然信了黃嬤嬤的話,才……
少女嘆口氣,“春香,你想明白了的話,就知道從現在開始,你應該聽誰的了吧?”
她頓了頓,“還等什么,那些人就要來了,將紅斗篷給老妖婆穿好。”
黃嬤嬤神態迷茫。
她還處于已經死透了的大小姐突然活過來的震驚之中。
等到紅斗篷上了身,黃嬤嬤這才醒過神來,“你要做什么?”
她想要掙扎,但這一回也不知道為什么,春香的力氣格外地大,死死地將她鉗住,根本動彈不得。
少女笑嘻嘻地說道,“你是問我,我要做什么嗎?當然是做你對我做的事啊。”
她指了指腳邊的靠枕,“你們剛才是用這個悶死我的吧?”
春香臉色煞白,“大小姐饒命!奴婢都是被這個老妖婆逼迫的!”
少女笑了起來,“饒你一命也不是不可以。我這個人呢,最受不了委屈了,有人要算計我,我當然得回報啊。”
她分明纖瘦柔弱,好像風一吹就會倒了似的,但說起話來就是有一股不容違抗的氣勢,“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春香,你知道該怎么做了吧?”
春香目光一沉,抄起靠枕猛地按在了黃嬤嬤的臉上,連人帶枕死死地壓了上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黃嬤嬤終于徹底不動彈了。
春香滿頭大汗,渾身上下都已濕透。
“大小姐……”
她轉頭望向少女,只見少女不知道什么時候躺到了車廂最里面的角落里,臉色慘白,毫無生氣。
仿佛從來都沒有活過……
“真……真的見鬼了?”
外面鬧哄哄的,土匪真的來了,但春香已經什么都顧不得了。
她雙腿一軟,癱倒下來,閉上眼睛的那一刻,隱約看見有人粗暴地掀開了車簾將個紅彤彤的東西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