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市舶司的賬本?
在場除去三位閣臣,剩下都是尚書和侍郎一級的大人物,紛紛望向了嚴世蕃手中那一份奏本。
只是很多人心里生起疑惑,廣東開海固然有成效,但肯定不會有多大的收成,畢竟當下的廣東并不安定。現如今,嚴世蕃拿廣東市舶司收成奏事,卻不知是要玩哪一出?
徐階臉上浮現一絲不滿,但旋即一閃而過,恢復著淡然平和的一面,仿佛什么事都沒發生一般。
周延的眉頭微微蹙起,雖然同樣不明白嚴世蕃玩哪一出,但發現自己的處境很是被動,一拳拳全打在棉花上的感覺。
咚……
一聲清脆悠長的鐘磬聲響起,黃錦當即意會,將奏本呈了上去。
良久,嘉靖看過了奏本,一個憊懶的聲音傳來:“諸位,你們都看看吧!”
黃錦將那份奏本先遞給嚴嵩,嚴世蕃上前替老父接下,因為已經知曉奏本的內容,卻是直接轉交給周延道:“看吧!”
周延迎著嚴世蕃充滿挑釁的目光,冷哼一聲,伸手接過奏本,打開卻是愣住了。
跟著周延相熟的高耀湊過來,臉上當即浮起凝重之色。
周延反應過來,將手中的奏本遞給其他人。其他人看到奏本,臉色各異,但都莫不是一陣震驚。
徐階的眉頭卻是蹙起,此時此刻,他這位大明次輔仿佛被全世界所遺忘,特別呂本還得意洋洋地瞟了他一眼。
“吵!吵!吵!你們沒有一個讓朕不煩心的,如果能吵出一個好結果亦罷,偏偏是在這里凈扯皮!”
卻是這時,嘉靖充滿憤懣的聲音傳來,矛頭直指在場的所有官員。
“老臣惶恐!”
嚴嵩的屁股從繡墩滑離,當即伏地行禮,一副良好的認錯態度道。
“微臣惶恐!”
其他官員亦是伏地,擺出良好的認錯態度道。
嘉靖不滿地冷哼,望著伏地的眾朝臣道:“廣東市舶司一年進賬四十萬兩,去年廣東的解押銀是多少來著?”
哎……
眾官員聽著這個數字,當真是五味雜陳,市舶司的收入已經達到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回稟皇上,是三十九萬兩!”高耀雖是官場老油子,但業務能力亦是很強,當即報出一個準確的數字道。
“呵呵……一個市舶司就頂廣東一省稅收,這才是臣子的典范!”嘉靖望著堂中的官員,不吝褒詞地贊揚道。
眾官員聽著這番話,雖然很是忌妒,認為這個林文魁實在太不合群,但卻不得不承認這人確實是天縱奇才。
現在做出這等成績,廣東開海無疑算是取得了全面的成功,起碼廣東市舶司斷然沒有再關閉的可能性,而林晧然將成為開海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嚴嵩輕咳一聲,呂本突然奏事道:“皇上,廣州知府兼廣東巡海道副使林晧然稱南洋土著不知鐵鍋、鐵鍬等鐵器,故而販運于南洋利達幾倍。只是廣東地區受制于煉鐵不足,故請容許廣東大煉生鐵,從而爭取明年廣東市舶司歲入八十萬兩的目標!”
八十萬兩?
眾官員聽著這個數字,心頭又是猛地一驚,這林文魁要么是天才要么就是一個瘋子。
嘉靖沒有表露出態度,而是淡淡地道:“你們都起來吧?議一議,此事是否可行?”
“此事萬萬不可!廣東地處邊陲,且正是多事之秋,一旦生鐵產量猛增,難免被賊人所利用,從而引發更大的禍事!”兵部尚書擁有著很強的危機意識,當即站出來反對道。
“臣附議!鐵器關乎大明安危,豈能因小利而立于危墻下,林晧然此乃誅心之論!”周延顯得越戰越勇,站出來旗幟鮮明地反對道。
嚴世蕃似乎是跟他杠上,卻是冷哼道:“周大人,若是增加一點生鐵量,就害怕動搖大明根基,那跟因噎廢食有何區別?我們做臣子就該為圣上解憂,而不是在朝堂沽名釣譽,一年到頭啥事都沒干一件!”
卻不是他多么支持林晧然,實質他對這號人仍然不感冒,但抬高林晧然無疑能夠有效打擊到周延。
只是他恐怕亦想不到,這個言論一出,半數的官員都臊紅了臉。
“廣東生鐵主要是打造鐵禍供于南洋,既能增加大明財政收入,又不會對大明產生危害,臣認為應當準許林晧然的請求!”呂本適時站出來表態道。
“臣附議!”戶部尚書吳鵬跟著表態道。
場面無疑是嚴黨占優,但誰都明白,真正起決定作用的還是皇上的態度。
咚……
一個悠長的鐘磬聲傳來,嘉靖發話道:“徐閣老,你以為如何?”
此話一出,眾人的目光不由落向漸得圣上恩寵的徐階,想知道他會怎么表態。
徐階上前,略作沉思才回答道:“微臣以為,許尚書和周御史的顧慮不無道理,他們亦是為大明的基業著想,但如果加煉的生鐵不多,倒不需要過于緊張!”
嚴世蕃聽到這番話,卻是翻了一個白眼,繞了半天等于沒說。這量的多寡,并沒有權衡的標準。
不過,他亦是知曉徐階的風格,歷來都是穩字當頭,特別是摸不清圣上的意圖前,斷然不會輕意表態。
咚……
一聲悠長的鐘磬聲傳來,嘉靖發話道:“嚴閣老,你以為如何呢?”
嚴嵩坐在銹墩上,探著身子認真地聽著,卻是明顯慢半拍地抬頭,知道是皇上詢問他的意見,沉思一會才顫顫巍巍地回答道:“老臣認為生鐵之事,可以如當初廣東開海一般,讓廣東方面進行嘗試。如果效果良好,咱們朝廷就進行支持,若是真出了差錯,我們再進行禁止!”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是點頭,發現當真還是嚴閣老處事更顯老道。
咚……
一個悠長的鐘磬聲傳來,嘉靖一錘定音道:“惟中此言大善!”
這話一出,事情便如同板上釘釘般,嘉靖的權威已經沒有人敢于挑戰。
嚴世蕃如同勝利的大公雞般,高傲地瞟了徐階等人一眼,仿佛一切都在計劃中一般。
徐階若有所思地望了嚴世蕃一眼,心里卻是一沉,有一種被人戲耍的感覺。
生鐵之事結束,爭論的焦點很快繞回到明年的財政用度一事上,繞回到工部能不能動用二百萬兩預算的核心問題上。
有了廣東市舶司的四十萬兩進項,宛如一條鮮美的魚落到貓群中,各部都想要分得一杯羹。
只是朝局已然成為定勢,除卻兵部分得一點肉外,其余錢則要被工部征用。
不論是圣上在北京城四周修八卦陣,還是三大殿的重新工程,亦或者是黃河和京杭大運河的治理,嚴世蕃有太多的借口吃下這條肥美的魚。
當然,區區四十萬兩白銀解決不了當下大明財政窘迫的實際問題,頂多算得上是一張遮羞布。
議事結束,有人歡喜有人愁。
嚴世蕃顯得是趾高氣揚,扶著老父慢悠悠地揚長而去,而周延無疑是垂頭喪氣,今天簡直如小丑般。
徐階并沒有返回無逸殿值房,而是直接離開了西苑,直接回到老槐胡同那個寒酸的宅子中。
當回到家里,面對著下人送上香茗,卻是突然爆發了,狠狠地將茶盞摔在地上,驚得送茶的婢女是驚若木雞。
“欺人太甚!實在是欺人太甚!”
徐階這張平素一直和藹可親的臉上,卻是罕見地涌起了怒容,一掌憤憤地拍在桌面上。
按說,廣東市舶司一年進項五十萬兩白銀這么重要的事,他這位大明次輔應該知曉才對。
只是在嚴世蕃拿出奏本之前,他對這件事卻是一無所知,在皇上遞下奏本給諸位朝臣觀看,而嚴世蕃卻再度繞過了他,完完全全將他無視。特別他這個自然而然的舉動,會令皇上和同僚都誤以為他是知情的。
嚴世蕃不過是前來侍奉老父的小人物反倒主持起內閣,而他堂堂的大明次輔卻被邊緣化,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聾子”,這讓他如何能夠不生氣?
特別是在今天的議事會上,他的表現并沒有什么亮點,反而老家伙又討到了圣上的歡心。
一念到此,他此時此刻的心情是郁悶至極,對接替嚴嵩更感到遙遙無期。
正是憤憤地要回書房看書陶冶身心,結果管家匆匆進來,說是戶部尚書高耀拜見。
徐階的眉頭蹙起,低咕一句:“他怎么會拜訪我?”但不敢怠慢,當即對管家道:“快,將人帶到書房,準備最好的龍井。”
雖然這些年的戶部尚書如同走馬觀花般,椅子都沒坐熱就滾蛋了,但他卻看好這個出身江浙的高耀。不僅是高耀擁有不小的能量,最重要是這人有能力,但卻能將自己位置擺得極低,對誰都顯得恭恭敬敬的。
只是讓他感到不解的是,高耀是走了嚴世蕃的門路,所以才謀得戶部尚書這個重職。現如今,議事剛剛結束,高耀沒道理找上他才對,應該找他的反倒是盟友周延。
“下官打擾徐閣老休息,實在是罪過!”高耀走進到房間,當即進行告罪道。
高耀五十歲左右,生得矮胖,但濃眉大眼,留著八字胡,笑起來很有感染力。
雖然戶部尚書的含金量太跌,但高耀能夠謀得這個位置,無疑說明他有背景和能力。
“高尚書大駕光臨,這是令寒舍蓬蓽生輝,又何罪之有!”徐階主動上前相迎,保持著一貫和藹可親的態度道:“高尚書,快快請坐!”
高耀自然知曉禮數,恭敬地回禮道:“徐閣老,您先坐!”
雙方入座,頂級龍井被送上來,香氣四溢。
高耀喝了一口茶,先是對茶稱贊一番,接著才開門見山地道:“徐閣老,下官冒昧打擾,是想知道您對今日增加朝廷財政收入的舉措,如何看待呢?”
“呵呵……嚴閣老不愧是高瞻遠矚,生鐵之事可先行試點,再觀其效!”徐階先是一愣,仿佛毫無芥蒂般微笑道。
雖然不明白高耀的來意,但他自然不可能將心中的想法道出,誰知道高耀是不是被派來探口風的。
“不是這個!”高耀卻是緩緩搖頭,深深地望著徐階道:“下官是想知道鄢懋卿提議將鹽課銀增到一百萬兩,將余鹽全部剔除,徐閣老如何看待這一事呢?”
大明牢牢地掌控著食鹽的生產環節,通過鹽引的方式引入經銷商,而經銷商拿到鹽引后再去鹽場提鹽。
只是這里有著一個問題,鹽引自然不能濫發,每年都要核實產鹽量再確實發行鹽引的額度。正是如此,數據上難免出現誤差,便出現了專業術語中的余鹽。
假如官方發行一百斤鹽引,鹽商除了拿到一百斤正鹽外,還能冠冕堂皇地以低廉的價格購入余鹽。
現如今,各地的鹽商得利群體正是在“余鹽”上大做文章,每年都節留數目驚人的“余鹽”,從而獲取高額的利潤。
鄢懋卿總理兩浙、兩淮、長蘆、河東四鹽運司鹽政后,卻是選擇從余鹽下手,將余鹽的比例大大地降低,從而推動四地的鹽課銀達到一百萬兩,此舉無疑是損害了四地鹽商的利益。
徐階這才恍然大悟,終于明白高耀為何突然找上他了,卻不是高耀要找他,而是高耀后面的鹽商群體要找他。
一念到此,徐階緩緩地搖頭,顯得惋惜地說道:“這鹽課銀增加至一百萬兩,固然是增加了朝廷財政收入,但必然推高四地的鹽價,必然是苦了當地的百姓。且據老夫所知,鹽戶都很清貧,靠著一點余鹽方能勉強維生,如此更是斷了他們的生計。雖然短期有益朝廷財政,但長遠必敗壞鹽政此策實乃下下之策。只是老夫如今身微言輕,縱使站出來反對亦是無濟于事,真是慚愧啊!”
此話一出,無疑是一個極明確的態度,這位大明次輔持反對意見。
“徐閣老,切不能如此喪氣,他日大明還要儀仗于您呢!”高耀出言安慰,顯得話中有話地道。
有人說:上帝關閉一扇門肯定會打開一扇窗。
徐階迎著高耀的目光,心知未來充滿著無限的陽光,試探地說道:“咱們不聊這些掃興的事,難得今日一見如故,咱們喝一杯如何?”
“甚好!”高耀笑著應下,坦然地跟徐階一起喝酒聊天,毅然是遇到知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