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順天府丞林晧然謹奏:幸得圣上隆恩,卸任地方官職,由廣州知府升任順天府丞。食君之祿,分君之憂,微臣維護京城治安,雖無顯功但并無過錯。”
“然,微臣聞廣東外察之果,如梗在喉,今不吐不快!微臣斗膽,狀告吏部尚書郭樸,其負國失職,不堪此任,乞加戒飭,以清仕路。”
跟著普通的彈劾奏疏有所不同,這份奏疏僅看前面的部分,顯得是平淡無波。但后面卻是驟然急變,宛如是揪起了驚天駭浪。
誰能想到,一個正四品的順天府丞竟然矛頭直指天官。
雖然很多官員對外察的結果不滿,但頂多是私底會詆毀兩句,哪怕上疏亦是彈劾郭樸外察不公。誰敢如此得罪于天官郭樸,竟然直接要求圣上撤掉郭樸一職,擺明是要結仇啊!
這“負國失職,不堪此任,乞加戒飭,以清仕路”可謂是字字見血。特別這個“負國失職”的罪名,相當于將主持外察的郭樸列為“劣等”,一旦坐實那真要革職了。
如果僅僅是說和罵,其實誰都會。關鍵林晧然跟著一般的言官有所不同,卻是列出依據,繼續在奏疏炮轟著當朝吏部尚書郭樸。
“微臣曾任職廣州知府,且主持廣東開海事宜,所取佳績,世人有目共睹,去年廣東市舶司稅銀逾三十萬兩,今明兩年勢必更豐。然,微臣從不敢于貪功,在任之之時,便數次上疏朝廷,此皆廣東諸多官員同心協力之果。微臣雖有才學,但廣東海事繁雜而困難重重,焉能是微臣一人之功乎?”
在這里,林晧然無疑是利用廣東市舶司的豐厚進項言事,為廣東的諸多官員重新請功,將廣東開海成功的功勞分于廣東的地方官員。
此舉看似林晧然的無私之舉,但亦是為著他打臉郭樸做下鋪墊,卻見圖窮匕現。
“廣東左布政使汪柏曾任廣東巡海道副使一職,跟佛郎機人有往來之經驗,更屢次經由佛郎機人為圣上購得龍涎香。在廣東市舶司重開之時,其多番協助,全力支持微臣開海,終有今日開海之績。”
“開海之難,一曰地方諸官齊心,二曰海疆太平無事。然倭寇乃大明海疆之大禍,倭首小川四郎窺廣東之財帛,親率二千余名倭寇從珠江口殺至廣州城下,正是廣東左布政使汪柏和廣東都指揮使黃輝對微臣委以重任,微臣方能全權統領廣州衛和雷州衛合力殲倭于廣州城外,保廣東海疆太平!”
“汪柏為廣東開海之事,可謂是有功之人,在朝堂更在剛直之名,而今如同中流砥柱,仍替圣上穩廣東開海之局。”
“另有,廣州知府雷長江。其接任于微臣,非微臣舉薦,實乃雷長江疏通南流江于廉州百姓有百年之功,始得圣上嘉獎,故而以才能接任廣州知事。上任以來,并沒有過錯,且有穩廣東開海之功。”
“此番郭尚書主持外察,二人已然能為天下百官之模范,卻被歸為中三等之列,幾近跟雷州知府同為劣等,焉不叫人寒心乎!”
林晧然拿出汪柏和雷長江大做文章,直接為他們二人鳴不平。不得不承認,此二人如此種種作為,確實不應該歸為中三等之列。
實質上,郭樸原本亦不想動汪柏的,只是嚴世蕃卻是指定如此。偏偏汪柏的官階太高了,京城很難給汪柏安排出六部侍郎的位置,這才采取了貶低汪柏的策略,從而對他進行平調。
似乎還覺得火候不夠,林晧然卻是繼續進行炮轟。
“江西按察副使楊熾和袁州知府孫思檜,此二人任職六年,在地方沒有樹一功,更為當地萬民所共憤。今卻被郭尚書評為優等,豈不謬乎?”
什么事情都需要比較,這一反一正間,更顯現了汪柏、雷長江等人的不平。亦是佐證林晧然對郭樸的“負國失職,不堪此任”的攻擊,并不是無的放矢。
更為重要的是,林晧然當下揪著江西按察副使楊熾和袁州知府孫思檜進行攻擊,若是郭樸仍然將這二人安排到廣東任巡海道副使和廣州知府,那郭樸無疑要承受著更大的壓力,而林晧然更是可以借此再上奏疏攻擊。
“有功之士不得嘉獎,無能之人卻委以重任!貴為吏部尚書,卻如此任人用事,廣東開海之勢必頹,而后地方官員不再竭力辦事,盡竭能攀附他郭質夫一人矣。”
殺人不過頭點地,作為吏部尚書最害怕的,無疑還是怕人家說他黨同伐異。只是當下,林晧然當真什么都敢說,卻是實實在在地給郭樸扣了這么一頂帖子。
“豎子,爾敢!”
郭樸是詞臣出身,一直都很注意保持著自身的涵養。只是看著林晧然如此攻擊于他,氣得整張臉都綠了,更是直接瞪眼痛罵道。
他如何沒有想到,一個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的毛頭小子,竟然會這寫出一份如此犀利的奏疏,簡直是給他迎面一擊。
在此次外察中,他并沒有怎么樣為自己謀求私利,更多還是希望辦好這項差事,從而換取圣上對他的更大信任和肯定。
他之所以答應整治廣東和關照楊熾和孫思檜,皆是一種正常的政治協商的結果,是為安慰嚴黨所做出的必然犧牲。
只是這一切,卻被那小子所知悉,并拿這個事情來對他進行攻擊,宛如豎立起的公正無私的牌坊被林晧然砸得粉碎一般。
嚴嵩看著暴怒的郭樸,卻是輕嘆了一口氣,顯得認真地說道:“質夫,這外察之事,還是暫時先緩一緩吧!你恐怕得對圣上解釋一二了!”
郭樸亦是慢慢冷靜了下來,但聽著嚴嵩的話后,心里蹭地竄起一團火。他堂堂的吏部尚書,又深得圣上的信任,如何能因為那小子的一道奏疏就暫停外察之事。
只是面對著位高權重物嚴嵩,他還是選擇壓抑著心中的怒火,進行施禮道:“下官,領命!”
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關鍵還是圣上的態度。只要圣上仍然支持于他,哪怕林晧然擺出再多的理由,他仍然安然無恙。
不過他卻是明白,這事情傳出去之后,必然有損他的名聲。不得不承認,那小子的這份奏疏太犀利了,簡直是一舉打在他的七寸上。
嚴嵩輕輕地點了點頭,想起郭樸跟林晧然有些淵緣,卻是突然疑惑地詢問道:“你們二人難道沒有坐下來談一談嗎?為何要鬧到圣上這里?”
郭樸心里暗道:那小子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正四品官員,而他是堂堂的吏部尚書,那小子哪怕配跟他坐下來一起商談。只是到了嘴里,卻是顯得老實地答道:“我跟他起初倒是見過一二面,事后他亦來找過我,但下官跟吳尚書是同科,為了避嫌,并沒有見他!”
“原來如此!”嚴嵩點了點頭,已然是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了。
終究而言,郭樸這人性情高傲,只將目光放在了他嚴嵩和徐階身上。卻不知林晧然同樣不好惹,且這四年在廣東早就成了氣候,而偏偏林晧然這人還深諳官場之道。
如今郭樸既想滿足他兒子嚴世蕃的胃口,卻又不打算給廣東的一些官員好處,最終惹火了林晧然。亦是如此,林晧然才有今日的雷霆一擊,可謂是自做自受。
玉熙宮,燈火通明。
三月的夜晚還透露著絲絲的涼意,只是已經不需要在宮殿四處生起火盆,且還要派人謹防著走火。當下只要在寢室處擺上一個火盆,安排人員進行看守即可。
卻不得不承認,還是萬壽宮那邊住著舒服,無怪乎飽受這座宮殿取暖不便后的嘉靖會對萬壽宮重修之事念念不忘。
萬壽宮那里修有地道,可以在下面生火,從而將整個宮殿的地面烤暖,而不需要在宮殿內生很多的火盆,這里即麻煩又有安全隱患。
黃錦領著宮人將新的炭盆送來,然后又小心地撤掉舊炭盆。看著圣上依靠在軟塌上查閱奏疏,在走出去的時候,卻是給一旁的馮保使了一個眼色。
馮保已經十九歲,生得細皮嫩肉,長相有幾分秀氣,倒是可惜這么一個美男子。不過禍福相依,由于書法出眾,今年已經被委任司禮監秉筆太監一職。
馮保看著圣上暫時沒有支使他的意思,便是輕步退了出去。在門外聽從干爹的黃錦認真叮囑,目送著干爹離開,然后又回到了這里。
而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身穿著藍色道袍的嘉靖已經翻開了林晧然的奏疏,且將奏疏看到了最后。
“今廣東開海能得稅銀三十余萬,可解大明財政之困,為君分憂。若能穩住此勢,明年必然還能再創佳績,使國帑豐盈。”
“然,郭樸蒙受君恩,卻不行忠君之事。其主持廣東外察事,卻獎罰不明,令有功之人不得褒揚。廣州、雷州兩級衙門一旦人事動蕩,廣東市舶司提舉衙門上下人心惶惶,廣東開海格局必受到創傷。”
“微臣再奏,請罷郭樸吏部尚書一職,令廣東賞罰有序,任能臣用事,保廣東穩定之大局,還朝堂上下以清明。”
洋洋灑灑的幾百字,仿佛有著某種魔力般,卻給嘉靖一口氣讀了下來。
在讀完最后一句的時候,卻沒有像以往般奏疏束之高閣,而是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他對郭樸無疑是極信任的,郭樸這幾年一直替他兢兢業業地寫青詞,早已經用行動表明了他對自己的那一份忠心。
郭樸出身于翰林院,一直沒有任實職,故而郭樸根本沒有什么根基。而這種人擔任吏部尚書,無疑能夠更會竭力遵循自己的意志辦事。
正是如此,他的心里早就打定主意。在這次外察之中,他會全力支持著郭樸,對彈劾于郭樸的奏疏必定要束之高閣。
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嚴世蕃那邊的人并沒有任何的動靜,反倒是他親點的林文魁率先站出來提出要郭樸下臺。
而這位林文魁偏偏并非言之無物,郭樸雖然對他是忠心耿耿,但其能力卻一直沒有得到印證。
“馮保,你說郭尚書如何?”嘉靖看著馮保從外面進來,卻是突然開口詢問道。
馮保當即一愣,但還是規規矩矩地說道:“郭尚書對圣上忠心耿耿,其文采斐然,是不可多得的良才!”這是黃錦教他的生存之道,不可輕易得罪于人,在多疑的圣上面前能不說話便不說話。
“他適合擔任吏部尚書嗎?”嘉靖不置可事地點了點頭,又是開口詢問道。
馮保又是一愣,不明白圣上為何突然問這個,但還是規規矩矩地答道:“郭尚書對皇上忠心耿耿,自然是最合適的人選!”
雖然不明白圣上為何有此一問,但郭樸身上沒有嚴黨的鉻印,跟徐階關系說不上親密,對圣上又忠心,無疑是吏部尚書一個合適的人選。
“順天府丞林晧然剛剛上疏彈劾郭樸,卻要求朕罷免于他!”嘉靖將手上的奏疏丟到桌面上,顯得不咸不淡地說道。
這……
馮保頓時一陣語塞,敢情這時應該是添油加醋,而不是為著郭樸那個老匹夫說話。
“罷了,你讓人送丹藥過來吧!”嘉靖輕嘆一口氣,抬起手吩咐道。
馮保急忙命令而去,只是心里卻難免為著林晧然的仕途感到擔憂。
消息一經傳出,令到大明官場揪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雖然很多人佩服林晧然的驚人膽魄,不過很多官員都不看好林晧然,認為林晧然這一次是以卵擊石之舉。
如果真能講道理的話,那嚴嵩早就下野了,這些年彈劾嚴嵩的奏疏足可以將嚴嵩給淹死,但圣上懲辦嚴分宜了嗎?
圣上素來是以寵信程度來進行裁決,林晧然雖然不算差,但自然比不上青詞出身的郭樸,此奏疏定然不會動得了郭樸分毫,甚至還會反受其“害”。
實質上,第二天上午,一道圣旨便到了順天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