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老先生已然死灰般的心間,忽有大浪掀起,風波洶涌。
清江老儒范悟,嫉惡如仇,德行高重,與仙師方尺為友,忠國愛民。曾著《論國》一篇,揚名世間。因見世間不公,世風邪侫,身為郡守,亦無能左右,于是化身為鬼,走于世間,專斬法不能治之妖鬼,得“鬼官”之名,百姓敬之,皆立生祠,日夜禱告,盼天清地明。
后因事發,無顏面見故友神王,故留書自裁,以謝其罪。然臨死之際,仍留遺策一道,上陳神宮仙殿,說盡世間蔽病初源,惟愿廣開商路,一解百姓之苦,二壯大夏國威……
范老先生的心間,莫名的出現了一行行的字。
那是他所能想到的,在自己死后,世人對自己的評價……
而這種評價,在某種程度上,竟如大樹扎根,瞬間在他心底瘋長了起來。
他用力的搖晃著腦袋,想將這個想法搖走,卻發現竟做不到。
“你……你是不是給老夫用了懾魂之法?”
范老先生的目光,都已變得有些驚恐,忽然向著方寸大叫。
而方寸則是認認真真的搖頭,輕聲道:“老先生明白,晚輩皆是坦言相告!”
“你……你比用了懾魂還要可怕……”
范老先生死死的看著方寸,眼神變得瘋狂,里面滿滿都是血絲,他像是要沖上來與方寸拼命,但良久良久,卻又只是苦笑了起來:“你奪了老夫的名,壞了老夫的事,毀了老夫一輩子經營的一切,而如今……如今到了臨死的時候,你竟還要利用老夫,做你的事……”
“小兒,你怎可如此歹毒……”
“當年的方尺,敦厚君子,怎么會有你這等不擇手段,狡詐陰險的弟弟……”
方寸沒有開口,只是靜靜的聽著范老先生的痛罵。
而范老先生罵了許久,似乎將一輩子沒有罵過的話全都罵了出來,卻是越罵越頹然,聲音也越來越低,到了最后時,他沉默了下去,良久之后,才低聲道:“但你說的沒錯!”
他抬頭看著方寸,眼中皆是黯然:“老夫只能答應你!”
“沒想到,我居然真的會幫著你,來陷害自己……”
方寸面無表情,輕輕揖禮,道:“我替天下人,謝老先生了!”
“莫要謝我!”
范老先生長長的呼了口氣,猛然坐直了身子,冷喝道:“老夫只當還了你方家因果!”
說著大喝:“拿紙筆來!”
一邊的小狐貍,得了方寸的眼神,將自己平時練字的紙筆取了過來。
方寸親手接過,便在云上翻開,替老先生研墨。
范老先生似乎心情好了許多,竟有了幾分疏狂之色,翻動宣紙,看到了小狐貍練字時抄錄的經義,冷笑一聲,看向方寸道:“還以為你方家人真個都是事事皆通,天資蓋世的天才,呵,卻也不見得,分明是個須眉男兒,寫的字卻如小孩子一般稚嫩,甚至還有幾分妖氣……”
方寸沉默了一會,道:“老先生說的是,這字以后還要加倍的練!”
范老先生冷笑:“起碼要加十倍的功夫去練!”
方寸認真點頭。
一邊的小狐貍頓時打了個哆嗦!
“方二公子在做什么?”
而在方寸在云上與范老先生交談時,周圍也不知有多少煉氣士心間大感遲疑。
如今靈井之中,靈泉已起,而七族三位族老也皆已斃命,高階煉氣士死傷慘重,只有少數逃了,留在了眾人面前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趁機撲向七族,借著搜察罪證之名撈些好處,比如安撫清江百姓,再比如商議一下對策,該如何對上面的神宮交待這里發生的事情等等!
這些事,他們自然也可以做,但卻不能有守山宗的缺席。
而守山宗,這時候則盡皆沉默不言,都在等著他們的方長老給出意見。
可誰能想到,那位方長老,竟是躲在了云上,久久沒有露面?
誰都知道這時候的云上還有誰,正是范老先生……
而且眾修皆明白,范老先生乃是一定要死的,他不死,守山宗做的一切,都只是個笑話,但這位老先生,已然身負重傷,要殺了他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方二公子還與他多說什么?
總不能是拷打范老先生,逼問什么秘密吧?
一百個人里,這時候起了一百個猜測,皆滿面的疑惑,但又不好去打擾。
惟有宗門之間,互遞眼神,皆心間有了計較:這一次的事情,算是讓每個人都滿意,他們下一...
他們下一步要做的,便是如何在收拾殘局的時候拿下屬于自己的一份利益,畢竟,以前五宗每三年,都會有一批龍石賜下,而清江出了這么大的事,這批龍石已經非常風險了……
另外一件事,便是如何制約守山宗。
最初方二公子走五宗,賺聲名,他們便隱隱心動,頗有借了方二公子與九仙宗的神目公子打擂臺的想法,如今這件事已經超額達到了目標,剩下的,便是看看在后續上面人對守山宗的打壓之中,如何拿捏其中的分寸輕重,如何在清江留給守山宗一個合適的位子了!
當然了,守山宗重返六宗之事,已成定局。
但總不能真讓他們一下子便跳到了另外五宗的頭上去。
“醒醒,醒醒……”
城外,那鸚鵡不滿的叫醒了那個打瞌睡的年青郡守,絮絮叨叨的道:“爺是寵物,不是替你看門的狗……我說里面已經安靜了這么大半天了,咱們啥時候進去索賄啊?”
“急什么……”
那年青郡守伸了個懶腰,道:“先讓他們自己搞一搞,反正現在清江一團亂麻,等他們自己爭來爭去,爭得焦頭爛額,收拾不了的時候,咱們再打著老烏龜……不,黿神王的旗號,進去狐假虎威,分配利益,哈哈,到了那時候,你說他們會不會搶著給咱們送好處?”
鸚鵡不滿的道:“那你盯著,我睡一會!”
年青郡守笑道:“一起睡好了,到了現在,已經不會再有什么新鮮事了……”
巷尾,黑衣的老板,認真的幫小貓磨著指甲。
園子里,凰袍女神王用力一拍石案,不滿道:“一劍殺了就是,啰嗦什么呢?”
遠離清江城的云中,神目公子陸霄正踏云往陸家趕去,眼神逐漸變得堅定。
“嘩啦……”
在一片讓人心神難寧的死寂之中,忽然間半空中的云氣驟然被人揮散,驚人的狂風刮了起來,一下子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急急的向著那已安靜了許久的半空中看了過去。
然后他們便看到,一道寬袍大袖的身影,緩緩顯露了出來。
“范老先生?”
見得那人,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他們本以為那范老先生,定然已被斬殺,孰料如今居然還沒有死?
緊接著便是無盡疑惑在他們心間升騰了起來,范老先生居然還活著,這又是怎么回事,難道那方二公子不愿下殺手?這可就麻煩了,這范老先生畢竟是一方郡守,哪怕眾修已經給他定了性,壞了名,但卻誰也不敢當著眾人的面直接向他下殺手,以免惹來大麻煩……
守山宗不殺他,那誰能殺他?
“罷了,罷了……”
而在一片驚惶不安的目光之中,只見范老先生大袖輕揮,低聲嘆惜,但聲音卻讓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老夫一世為了百姓,一世為了大夏,著書解經,是此,出而為官,是此,救治靈井,是此,即便……即便是化身鬼官,斬殺妖邪,同樣也是為此……”
“嘩啦啦……”
無數眼神驚愕難解的看向了空中。
承……承認了?
他居然當眾承認了自己是鬼官?
無法形容,這時候整個清江城的上下人等,眼神是何等的精彩……
“而今事發,老夫已無顏再立于世,是時候兵解而去了……”
而范老先生感受著那些目光,心間是何等輕蔑,且不去提,他的聲音卻還穩穩當當:“然老夫私刑誅邪,犯了大夏之律,但卻自忖,從未對不起這一顆赤誠丹心,今日老夫自去,非是畏罪而亡,只愿老夫一命,可喚得天眼看世間,給我大夏,給天下百姓,換得一縷生機……”
“今有一道遺策在此,愿諸同道深省之……”
方寸沒有去看,聽著范老先生那些話的清江煉氣士與百姓們,是何表情。
他已借著散亂的云氣,緩步走到了城邊,進入了早就已經停泊在了此處的法舟之中。
他聽著范老先生慷慨激昂的講著那些大義凜然的話,便如他生前講了無數次的那樣,然后聽見了那位老先生大呼三聲“吾去也”,緊跟著便是滿城之人的驚呼與大喊之聲……
“走吧!”
他低低嘆了口氣,向前面的小青柳說著。
法舟開始轟隆浮空,緩緩前去。
“犬魔、鬼官、靈井……三件事,我都做完了!”
方寸在這時候,心里暗暗想著,也是同一時候,他看到了小狐貍驚恐的目光。
舟外的涼風吹了進來,方寸端坐不動,白發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