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并不愚蠢,雖然反應沒有讀書人快,想的也沒有官場政客那么多。
可是,你不能拿他們當傻子看待。
老話說的好:百姓心中,有桿秤!
孰優孰劣,他們心中自有衡量。
朝廷這般處置寧王一系,確實有點寒了人心。
對此,民間自有議論。
一連數日,茶攤酒鋪、勾欄瓦舍之中,說的都是這些事兒。
漸漸的已經成了風潮。
“相公們這事做的會不會太過寒心?就算寧王再有罪過,可是也不能如此冷落吧?”
“那你又待如何?連寧王那身份都被收監,一眾老臣也跟著吃了瓜落,也不知這回捅了多大的窟窿。”
“多大的窟窿?寧王這回是與所有的官身大族為敵,能有什么好下場?”
“他娘的!好生憋悶!那寧王,那文相公、謝相公、王相公,還有嚴指揮、魯班候爺,哪個不是于國朝建有奇功?如今為這么一個事兒就全不做數了!?”
“呵呵,你還別說,且看現在朝堂上打坐的何人?
他張簡之當上了首相,呂師留三十多歲寸功未建便成了中書舍人,也要被尊一聲相公。
前街董御史亦是步步高升,憑著告寧王的黑狀進了政事堂。
連那個二十多歲的呂洪生,聽說也破格蒙了恩蔭,成了從四品的大理寺丞。
反倒是在教改上沒怎么表態的陸相公、陳相公被靠邊站了。
從這兒,你看出些許端倪沒有?”
“什么端倪?”
“呵呵,這有何看不出?如今打了勝仗,贏了蒙元,又收了瑪雅,大宋算是起來了。可真正為國效死力的功勛大賢都靠邊站了,那些寸功未建,卻只知窩里橫的該出來摘桃子嘍!”
百姓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議論著,漸有唏噓,無不憤恨。
但是,又能有什么辦法呢?
無官無品,無權無勢,也就只配在這杯盞之間磨一磨后槽牙。
哪怕說閑話,都說不到點子上。
他們還在關心寧王等人遭受的不公,卻是全然忘了,與他們最息息相關的教改之政,至今還沒有消息。
茶鋪的角落里,幾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一邊品茶,一邊當樂子一般聽著百姓的議論。
時不時的,當眾人說到激憤處,還會陪笑附和,好似與百姓同想。
只是誰也沒主意到,他們笑歸笑,點頭歸點頭。可神情之中,總有那么一股子怪異。
好像是在....嘲弄!
“呵呵.....”其中一個青年,低聲淺笑,“張相真是杞人憂天....還主意什么民勢?有什么可主意的?賞他們一道餌食,便自己都不知道把自己帶到哪去了。”
抬頭看向為首的那青年,“呂兄回頭,卻是要與張相過過口風,大可不必為民情擔憂。”
為道之人正是呂洪生,如今已經是大理寺丞也算大宋監管牢獄的頭面人物了。
應和著同僚之言,點頭笑道:“張相自有張相的想法,我等后進自是沒他老人家想的周全,該防還是要防的。”
瞥了一眼臺上的那說書人,對下吩咐道:“此人言行甚激,恐有誤導百姓之嫌,收押了吧....”
立時有人回應,“小人這就去辦!”
“誒!?”呂洪生皺眉,“誰讓你現在去抓人了?大庭廣眾,想給本官找麻煩嗎?”
隨后低語,“派人盯著,等夜半時分悄悄動手....收到大理寺關上一段時日。等風頭過了再放出來。”
那人點頭連連,“那罪名呢?”
呂洪生無語,“要什么罪名?齷齪百姓見官便要懼上三分!再下了大獄,不砍了腦袋已經是恩賜。到時就算讓他再胡說八道都沒了膽氣,哪還問是什么罪名?”
“明白了!”
底下人雖覺不妥,可是也不敢頂嘴,呂家兄弟如今可以說是翻天覆地,如日中天!
況且大理寺這些天,暗中逮捕的百姓也在少數,有的按了煽動民情,圖謀不軌的帽子。有的干脆就抓起來一關,哪用什么罪名?
其實,張相公把呂洪生破格按排到大理寺,用意就在于此,據說是張相公很在意民情輿論,用呂洪生來專門處理這方面的事務的。
而呂洪生上任之后,也算不負重望了。
抓了不少人,也確實成效顯著。如今民間雖然還有議論寧王之變,但是,說教改的聲音基本沒有了。
這全都是呂洪生的功勞。
自茶鋪子出來,差官舊友紛紛散去,呂洪生沒有直接回大理寺衙門,而是直奔皇城內的政事堂而去。
過皇城門的時候,有禁軍門衛巡視,一見是呂洪生,連問都沒問,便直接放行了。
沒辦法,呂家得勢,如今是當紅辣子雞!走皇宮跟走自家后院似的。
對此,呂洪生頗為受用,真正體會到權利帶來的快感。
悠悠一嘆,“寧王....呵....”
只憑這出入皇宮的特權,人人仰視的氣勢,便是世家大族,要跟你寧王對著干的緣由!
試問這天地間,有幾人能扛得住這等福份?又有幾人舍得放下這等福份?
寧王這回....真是豬油蒙了心!
就這么旁若無人的穿行而過!呂洪生大搖大擺的進了政事堂職院。
一進門,就見兄長呂師留站在院子里,正與小吏商量著什么。
“兄長!”呂洪生大步而上,給呂師留見了個禮,結果卻被呂師留一眼瞪了回來!
低喝一聲,“此為朝庭重地!叫官職!!”
“是是!”呂洪生表面陪笑,卻不見悔改之意,“張相呢?”
呂師留拿這個胞弟沒辦法,搖了搖頭,指著平章事職房,“在房中....”
其實,呂師留也只是表面上裝裝樣子罷了,他其實很理解呂洪生現在的做派。
換了是他二十出頭就手握權柄,也比呂洪生好不到哪去!年青人,哪來那么多涵養?把得意寫在臉上,都是正常的。
“嘿嘿....回頭再與兄長請安,咱找張相有事兒呢!”
說著話,呂洪生快步到了張簡之門前,收起一切不端,鄭重的敲門請見。
“進來吧....”
張簡之正在辦公,等呂洪生進來之后,眼皮抬了抬,語氣緩和:“是子良啊....坐。”
子良是呂洪生的字。
聽得張相之言,呂洪生卻是不敢造次,“學生不敢,學生站著回話便是。”
張簡之放下手中公文,“你現是朝中要員了,不要這般拘謹。坐吧。”
“學生....尊命。”
張簡之,“找老夫何事?”
“哦...”呂洪生剛坐下,又站了起來,“是這么回事兒,相公交代的事,學生已經盡心去辦,如今已經初現成效。學生來問問相公的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張簡之一笑,“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自有判斷....放手去做便是,做錯了也不怕,年青人嘛,要多學多做。”
“學生謝相公栽培!”
“談不上栽培....”張簡之擺著手,“此番風波,你出力甚多,老夫應謝你才是。”
“只是還未放松懈的時候,教改之風,牽扯甚大!必需要扼殺一切萌芽!不得有半點馬虎!爾等正職壯年,還要多多替老夫分擔啊。”
呂洪生,“那是自然,張相連日操勞,日漸消瘦,學生尤為不忍,正苦盼能為相公分憂。”
“嗯....”張簡之應了一聲,又看了一眼呂洪生,突然一笑,自按頭抽出一份硬皮名冊遞給呂洪生。
呂洪生雙手接過,打開一看,“這....”
登時目瞪口呆,不明白張簡之是什么意思,名冊上赫然列著他的名字,還有另外幾位在這次教改風波中,與他一起的同年好友的名字。
“張相這是....”
張簡之頭也不抬,“讓冊上的幾人選個吉日帶上六禮,到老夫府中喝杯茶,吃頓便飯吧.....”
呂洪生聽罷,猛然狂喜!!心跳都漏了一拍!!
六禮?什么六禮?拜師六禮!
張相公這是有意接冊上的幾人收入門下?
等呂洪生反應過來,噗通一聲拜倒在地!“學生洪生,謝老師栽培!”
“起來起來!”張簡之無所謂的擺著手,“還送拜師禮,沒喝你的謝師茶,就還不算數。你拜什么拜?”
“讓你們拜一個奸學黨魁為師,也不知爾等愿意不愿意。”
“只是老夫身無旁物,也拿不出別的什么犒勞爾等的功勞了。”
呂洪生腦袋都是暈的!心說還要啥別的犒賞?
這就是最大的好處了!
奸學黨魁?那是以前!張簡之無權無職,自是被人輕視。
可是再看現在,誰敢再提奸學二字?
張簡之已經是不折不扣的權臣!風頭無二!拜在他門下,豈是一般人能有的福份?
把呂洪生美壞了!人生巔峰來的太快,太突然。呂公子有點飄,飄的都下不來了。
張簡之再收弟子的消息也是不徑而走。
舉朝上下,心思各異。
有人冷眼旁觀,有人愕然無措....
有人羨慕,也有人嫉妒....
當然,也不乏看不懂的二傻子。
比如陸秀夫!
陸相公現在是真的看不懂張簡之,盡管所有人都在短短的幾天之內,見識了什么叫奸學魁首的手段!什么是把權謀計術玩到了極致!!
是的,張簡之獨攬大權,借著領導文官集團搬到寧王的機會成功上位。這事說起來簡單。可是你換一個人來做試試?
累掉了腰子也做不到張簡之這一步!
只能讓這個人太利害,太狠了!
也直到塵埃落定之后,大伙兒后知后覺,才明白張簡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等于是賣掉了寧王一系的全部政治資本,一手買賣成就了今日之功!
可是陸相公還是看不懂,這老東西!!到底在玩什么?
收徒?虧他想得出來!
要因為,張簡之收趙維,那是順理成章,寧王那時候正好缺一個教書先生,而他是朝中唯一不受重用,還有水平的大儒。
當然,也可能張簡之在那個時候就存著算計之心,借寧王上位。
可是刨除趙維,張簡之已經幾十年沒有正式的收過徒弟了。
他最后一個弟子是呂文煥!
呂文煥襄陽降元之后,張簡之發過毒誓,再不收徒弟!怎么現在想起收徒了?
“他到底要干什么?”
陳宜中,“還能干什么?收了呂家、董家、周家那些子弟,這些大族就徹底和他綁到了一塊兒,將來誰還能撼動他的地位?”
陸秀夫無言,“怎么就變成這樣兒了?”
好好的一個大宋,正是蒸蒸日上,可是剛見好,怎么就又重復舊都朝堂那一套了?
難道好了傷疤就真的忘了疼了?
而陳宜中卻是不以為意,反而淡笑釋然,“挺好....老夫要謝謝他!”
陸秀夫,“什么意思?”
陳宜中挑眉,怪異的看著陸秀夫,“我說小陸子,你是真沒想,還是沒長心啊!?”
好吧,陳宜中比陸秀夫大不少,倚老賣老了。
“我....”陸秀夫鬧了個大紅臉兒,他確實沒想別的,登時惱怒,“有屁就放!少拿小話揶揄!”
“唉.....”陳宜中長嘆,“小陸子....你想沒想過.....”
“當日大宴,若站出來的不是張簡之,而是你我!!那今日站在這里結黨營私,瘋癲賣弄的人又會是誰?”
陸秀夫本來還好好的,讓陳宜中一句話說的,汗毛都炸了起來!!
“你!!你別嚇我!”
“呵呵....”陳宜中干笑一聲,“還真沒嚇你!”
“你我要是站出來,再加上一個楊國舅,那咱們就成了那些大族的主力骨,到時候做什么,不做什么,還由得著你嗎?”
“就算咱們反對寧王不是為了私利,可是誰又管你那么多呢?你反對了,就是站了大族這一邊。”
“到時你就算不想做,有人也要替你去做!”
“你不想抓寧王,不想結黨,有人也會蒙著你的心智!拽著你的手腳!咿呀學語一般一個字一個字的教你把事辦了!”
“什么叫身不由己?那就是身不由己!”
“嘖嘖嘖!”陳老爺背著手,“想想都后怕啊....當時怎么那么蠢,居然要為大義出頭呢?”
“現在多好?張簡之頂了上去,他成了那個牽線的皮偶子。”
“你還別說,老倌好像還樂在其中!多好?讓他折騰去吧!”
“好戲...還在后頭呢!”
說完,陳宜中背著手,踱步而去,頗有幾分悠閑之態。
陸秀夫怔怔的看著他,心中驚嚇不輕。
哦嚓....這么一想,還真是這么回事!
只是陸秀夫就不明白了,陳宜中哪還有心悠閑?不管管嗎?
追上幾步,“就...就這么看著?”
陳宜中,“可不就這么看著?等著吧!大宋朝剛發新芽兒!幾根爛掉的舊根子還弄不死這顆大樹!”
“總有人會站出來,總有人還有正義!”
“到時....”
陳宜中也凝重起來,有些遲疑。
陸秀夫追問,“到時怎樣?”
陳宜中,“到時就真該想一想,是隨寧王放手一搏,還是繼續當縮頭烏龜!繼續咱們所謂的求穩!”
陸秀夫:“”
陸秀夫明白了,特么陳老爺倒戈了!!
從那個反對教改的頑固派,而今幡然醒悟,意識到了寧王為什么非要教改....
也許寧王不單單是為了解決那三大難題,也許他更深層的意義就是鏟除舊驕縱的士大夫集團!!
陸秀夫沉吟著,終有一絲明悟。和之前的心境已然完全不同了。
“罷了!”長嘆一聲,“就讓這三百載的嬌生慣養,在咱們這一代,換換樣子吧!”
陳宜中瞥了他一眼,“小陸子....我發現你這個人虛偽,還不務實!”
陸秀夫一聽就不樂意了,“我怎么就虛偽?怎么就不務實了?”
陳老爺,“明明是我先悟出來的道理,怎么讓你這么一說,這么大義凜然,這么慷慨激昂呢?”
“你呀....就適合來這一套,在崖山海難的時候也是這樣,抱著官家跳海,虧你想得出來!”
“至于務實不務實....八字還沒一撇呢!寧王在外面都不一定干得成的事兒,你小陸子背手一嘆,就能換換樣子!?”
“吹牛是沒人吹得過你的,這事兒啊....就算是咱倆也難辦!”
“我!!”
陸秀夫又鬧了個紅臉兒,也是不長記性,他和陳老爺拌嘴就沒贏過!
像個賭氣的小媳婦,“那你說怎么辦!?你不也是事后諸葛亮?”
“等著吧!”陳宜中還真不是空口白牙,“我估摸著....王仲林和曹慶熏那兩個驢脾氣,應該快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