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被撞得嚶嚀一聲,臉被推搡著抵在冰冷沁人的木板上,胳膊和臉劇痛無比。
張氏比含釧矮一些,身量卻比含釧看上去渾圓粗壯些,可含釧是單手扛米的角色,雖瞧上去又瘦又細,實則是有股子憨力氣在的,張氏雖瞧上去豐盈健壯,實則...
回廊影壁后,站著的人,輕輕搖了搖頭。
含釧突然發難,張氏身邊的小娘子皆花容失色,既不敢上前來拉,害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又不敢不管張氏,矛盾忐忑之下,本能地選擇了小姑娘最擅長...嗯...尖叫——
“啊——你放開!”
“唉——阿霽姐姐,你堅持住——”
“你這個小浪騷蹄子,放開阿霽姐姐!”
臘腸嘴小娘子膽子最小,起哄卻最厲害,躲在衣衫云鬢間,努力讓自己聲音最尖利,“你你你——你可知你手里抓著的為何人!阿霽姐姐是富康大長公主家的姑娘,是大長公主最寵的小娘子!你且等著吧!等著大長公主來找你!”
這個場面,挺難得的。
一群小姑娘在尖叫,聲音此起彼伏,就像一只雞籠的雞在比賽打鳴。
偏偏,一只雞,哦不對,一個小姑娘都不敢上前來啄人。
著實沒意思。
想當初在掖庭,姑娘多風言風語更多,明面上是不許人尋釁滋事的,可暗地里這些個姑娘的彎彎繞,誰不懂?關上門,打起架來,你扯我頭發,我掐你腰間肉,只要傷口不上臉,不被管事嬤嬤發覺,就還是一條好漢。
誰跟這似的,只叫喚不上手。
含釧手腕力氣加重,緊緊捏住張氏的胳膊肘。
張氏一下子吃痛,一聲慘叫,緊跟著兩行淚便彪出了眼眶,張了張嘴,卻疼得說不出話。
含釧拿住張氏,小娘子們不敢上前,頗有些挾天子以令諸侯之感。
含釧抬了眼,左臉還在疼,嘴角一動,扯著臉皮火辣辣地疼,含釧語氣極為平淡,先同另幾桌的夫人奶奶們頷首致歉,“...著實不好意思,叫您幾位看了笑話。今兒個的茶水餐位,都算在兒頭上,往后諸位夫人若還看得上咱食肆,您來一次,兒送您一盤金乳酥。”
有夫人頗為潑辣,笑著擺手,“...謝過掌柜的!咱這茶錢該給還得給!這前因后果的,咱幾位姐妹看得真真兒的,有人受了氣來尋您晦氣,同您又有甚關系!您可一點兒錯沒有,還平白挨了一巴掌!”
說著便放了銀馃子,與含釧告了辭。
有人開了頭,夫人奶奶們便陸陸續續都離了廳堂。
含釧感激地朝她們笑一笑,一笑又牽扯到傷口,疼得很。
人都走完了。
再疼,該說的話,現今也得說干凈。
“兒素來人敬我一尺,我還他一丈,從不找事兒,也不怕事兒!”含釧聲音揚得高高的,說給張氏聽,“您有話來,便好好說!上來先給人一巴掌算什么事兒!?知道的,說您脾氣沖動暴躁。不知道的,還以為富康大長公主府上,聲名顯赫的張家居功自傲,方教子不嚴,目無法紀呢!”
提到張家,張氏死命掙扎,看不著人,只能嘴里嘟嘟囔囔叫喊,“你胡說!”
含釧笑了笑,“我胡說不胡說,我說了不作數,你做的才作數。誰給張家的權利,可以不分青紅皂白,光天化日之下扇打民女!?圣人嗎?還是仗著自己有幾年輔佐、勸誡之功的富康大長公主!?”
廳堂里,有幾位夫人聽聞此言,湊過耳朵竊竊私語。
富康大長公主是當今圣人的姑母,先皇早逝,圣人即位時不過十歲,一大堆爛攤子交到少年郎手中,簪纓世家見此狀,欺君王年幼,多有僭越,此時站出來的便是先皇長姐富康大長公主與當今圣人長兄福王,富康大長公主會同夫家陳家打壓不順從的世家,拉攏墻頭草,排擠幾個大世家,另有福王化身舉子參加科考,進戶部查賬,牽出那幾個領頭世家的幾筆爛賬,內外配合,方解了圣人即位之急。
都是大功臣,經此一役后,二者的選擇卻截然不同。
富康大長公主居功甚偉,開始插手侄兒的朝堂,而福王卻辭官云游,隱退朝堂。
慢慢的,圣人漸漸長成,開始不著痕跡地收網,富康大長公主的氣勢方漸漸消退下去。
此事,距離如今,已有近二十年。
老北京的官家都知道有這么一遭,只是看在當今圣人待張家未曾卸磨殺驢、追狗入窮巷的份上,沒再提起。
如今重提,含釧威脅打壓之意昭然若揭。
張氏再蠢,也知勢頹。
含釧手一松,張氏一個趔趄向前撲去,臘腸嘴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含釧緊緊抿唇,目光清明地看向張氏,“你打我一耳光,我不會還手,正如狗咬我一口,我不會咬回去。今日的話,我說得便做得,你盡可以回去如數告訴長輩——廳堂里都是見證者,若我因此遭了不測,自有人上京兆尹敲冤鼓,與你張家魚死網破。
含釧聲音壓得低低的,手上力道不減,“你若懂事,大家便都當今日之事不復存在,你沒來過,我也什么話都沒說過,你雖去了一門親事,可難保沒有更好的親事在后頭?回去好好地做你張家大小姐,甭想著怨天尤人,尋人晦氣,你的氣運也能慢慢好起來。”
含釧說的,這是大白話、真心話了。
她若遭了難,必定是張家出的手,到時候大家伙就官衙見,誰也別想好過。
若張家就此罷手,那就誰也沒招誰,依舊井水不犯河水,誰也不認識誰,誰也沒得罪誰,今兒這一巴掌就算她白挨。
處理事情,不沖動,肯吃虧,還知打蛇七寸...
影壁后的身影,其中一人手背在身后,揚了揚頭,看含釧的目光帶了幾分欣賞。
張氏捂著胳膊,看含釧的眼神幾多怨懟和恨意,扔下一句,“還不走!”便帶著這幾個沒腦子的小娘子氣勢洶洶地往外沖去。
張氏一走,含釧身形一頹,捂住左臉就近滑到了杌凳上。
這都是什么事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