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元秋一行便已離開明月城,踏上了歸家的路。
過兩日就進臘月了,但南詔國的大部分地方依舊溫暖如春。前幾日落雨氣溫驟降,都是暫時的。
元秋想起去年差不多這個時候她穿越而來,在東明西北邊陲的林家村,冬季大雪紛飛,哈氣成冰。
一晃,一年都要過去了。
昨日答應隨元秋到萬安城過年的辛夫人已獨自離開,她要帶著羅月山莊莊主羅繼的頭骨送去給她的師尊鬼道人,然后再去萬安城。
尤霧換了易容,仍做男裝打扮,比起先前毀容毒師的樣子,如今看起來正常許多,但依舊不是真容。
為了行路方便,元秋也扮了男裝。辛夫人不在,元秋跟尤霧在一起的時間比跟蘇默都多,因為她路上一直在跟師姐討教毒術,同時尤霧在請教元秋醫術。
在元秋成為尤霧的師妹之前,尤霧第一次聽說她的名字并且記住,就是因為傳聞中元秋用刀剖開婦人的肚子取了孩子出來,母子平安。
同行的謝鏡辭以為會看到蘇默和元秋整天膩歪在一起,他都做好了心理準備,誰知看到的是趕路途中一有空閑,元秋便在擺弄藥材,而蘇默要么自己練功,要么指點容元朗。
如此襯托之下,謝鏡辭覺得自己就是個懶惰的廢物……
于是,一直想要跟蘇默比試的謝鏡辭出手了。在他最擅長的劍術上,被蘇默實力碾壓得懷疑人生之后,謝鏡辭放出狂言:一年之內,劍術一定超越蘇默,不然他就找一堵墻撞死!
只說劍術,不談內力,因為后者別說一年,謝鏡辭十年都無法超越。
之后謝鏡辭倒真跟變了個人一樣,收起了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看起來正經許多。得空便主動到蘇默面前找虐,刺激自己,通過切磋提升劍法。
蘇默并不拒絕。雖然最終解毒沒有用上謝家兄妹做的解藥,甚至沒有用上謝寅給他留下的解藥方子,但他承了這份情。只要謝鏡辭好好做人不作妖,也是蘇默樂見的。
在離開明月城之前,蘇默已派了人先一步趕回去送家書,讓容嵐安心。
按照他們的速度,預計臘月下旬能回到萬安城。
再次路過羅月山莊附近的時候,接到消息,在羅繼死后,他的長子無法服眾,半數高手一夜之間離開羅家,不知去了何處。
而先前抓了謝鏡辭的羅依依,被傳出跟謝鏡辭有茍且,鬧得沸沸揚揚,早已沒了清白,且傳聞中是她惹禍上門,害死親父。如她所愿,婚約倒是取消了。但經此一事,她的名聲徹底毀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萬安城。
今冬天寒,進了臘月之后,有幾次陰霾天,都以為要下雪,結果并沒有。
轉眼到了臘月下旬,初雪終于來了。
容元朗不在家,最小的容元順在清容院住。一早起床,聽丫鬟說下雪了,容元順衣服沒穿好就往外跑,正要出門,撞進了容嵐懷中。
“娘,下雪啦!”容元順被容嵐抱起來,他靠在容嵐肩頭往外望,小臉興奮。
雪是半夜開始下的,這十年來萬安城最大的初雪。這會兒天地之間已是一片白茫茫,房屋和樹木銀裝素裹,美不勝收。
容嵐知道容元順沒有忘記林家村,而林家村每年雪都很大,一直到開春才會化。
容嵐給容元順系好扣子,接過紅玉遞來的銀狐滾邊小帽子,給容元順戴上,便讓他下地出去了。
大雪仍在紛紛揚揚往下落,容元順歡欣雀躍地跑進了雪中,手舞足蹈,在院子里留下一串小腳印。
容嵐站在廊下看著,面上帶著溫柔的笑,想象著元秋小時候是不是也這般可愛。
過了一會兒,容嵐叫了容元順回來,用熱水給他洗臉洗手,換下濕了的鞋子。
容元順小臉紅撲撲的,“娘,阿姐怎么還不回來呀?”
“快了。”容嵐笑著說。
三日前收到了蘇默派人送回來的信,得知他們一切安好。算算時間,容嵐預計元秋近日就能到家了。
容元誠進門,手中拿著幾枝初綻的紅梅,煞是漂亮。
“娘,梅園有兩樹花開了,我剪了幾枝插瓶。”容元誠摘下披風進門,梅花上的雪一到暖融融的房間里便化成了晶瑩的水珠,他把花插在窗臺上的白瓷瓶中,房間里瞬間便多了幾分亮色。
“哥哥!我們去堆雪人吧!”容元順開心地提議。
容元誠微笑點頭,“好,先吃早膳。”
君靈月看著窗外的落雪出神時,一道高大的身影一閃而過,進了房間。
容元楓走過來,將開著的半扇窗戶往回拉了一些,只留一條窄窄的縫,“風大,別凍著了。”
丫鬟凝香擺好早膳,默默地退了下去。
君靈月起身,才看到容元楓手中還有幾枝梅花,當即眸光便亮了幾分,她最喜歡梅花。
“我跟阿誠去晨練,看到梅園里的花開了,剪了幾枝給你插瓶。”容元楓笑著說。
時間可以改變很多東西,如今兩人相處已經自然輕松很多了。
君靈月示意容元楓將梅花插在她指的一個花瓶里,見容元楓擺放得不好看,她又過去,調整了一下花枝的位置。
容元楓尷尬地撓撓頭,他哪懂這個?
兩人落座用早膳,君靈月也問起元秋何時回來。
“興許這兩三日就到了吧。”容元楓給君靈月盛了粥,放在她面前。
“太好了,若是秋兒過年回不來,娘肯定該傷心了。”君靈月說。
早膳后,容元楓先把君靈月送去了暖閣,從那里可以看到結冰的湖,和湖邊的梅林。
然后容元楓容元誠就帶著容元順在湖邊堆雪人。
君紫桓不在家。一早太子府派人過來請元秋,說是懷著身孕的明雅婷摔了一跤,雖然沒見紅,但為了穩妥起見想讓元秋過去瞧瞧。元秋不在家,而且不能讓外人知道,君紫桓便請了柳仲一起過去。那畢竟是他的表妹。
容嵐看著容元楓和容元誠一起堆雪人的樣子,不由想起他們小時候。
萬安城冬天下雪不多,每次下雪,兄弟倆都很開心,出去瘋玩,非要把衣服都弄濕了才肯回來。
有一年容元楓在湖上玩兒,不小心跌進了冰窟窿里,虧得容元誠機敏,沒有冒失地跑上前去,而是在安全的地方用樹枝把他拉上來的。
那一回,容元楓受了寒,被容元誠背回來就發了高燒,在鎮國公府住了半個月,除夕才回家去。等過了正月十五,容元楓已經又能到處亂跑的時候,容嵐把他和容元誠叫過來翻舊賬。
容元楓說錯都在他,容元誠說沒有攔著容元楓到危險的地方去,他也有錯。
看在他們認錯態度良好的份上,容嵐讓他們每個人抄寫一本佛經,磨磨性子。
如今那兩本字跡稚嫩的佛經仍在容嵐的書架上放著,紙張已微微泛了黃,滿是歲月的印記。
“干娘!”段云鶴響亮的聲音拉回了容嵐的思緒。
紅苓打了簾子,段嶸進門,段云鶴緊隨其后,笑容滿面地說,“今日初雪,要慶祝一下,我帶了好多新鮮的肉和菜來,咱們吃火鍋吧!”
說話間君紫桓回來了,說柳仲給明雅婷看過,沒有大礙。
至于明雅婷是怎么摔的,君紫桓問君紫鈺,君紫鈺只說是她不小心,但看下人一個個噤若寒蟬的樣子,里面定有其他事。但這是太子府后院的事,君紫桓也不能查手。
段嶸一來也是張口便問元秋的消息,聽容嵐說就快到家了,面上才有了一點笑模樣。
“如今外面的人都以為姐姐懷著身孕在家休養呢,我看除非姐姐跟蘇天仙真的弄個孩子出來,不然不好收場!哈哈哈哈!”段云鶴接過容嵐遞過來的茶,喝了兩口,便調侃起來。
段嶸瞪了段云鶴一眼,“瞎說什么?”
“干娘,我說的明明很有道理嘛!”段云鶴嘿嘿一笑,“那樣我就可以當小舅舅了!爺爺你不就盼著抱孫子嗎?讓姐姐先給你生,我還小呢!”
段嶸眼底閃過一絲笑意,“會有的,急什么。”
容嵐笑而不語。她不知道蘇默和元秋如今是否已經圓房,她也期待當外祖母,但不著急。容元若肚子里已經有她的外孫了,元秋跟蘇默多玩幾年也無妨。
容嵐叫容元楓去把柳仲一家接過來吃火鍋。樊驁駐守西北,今年過年也不能回來。柳清荷上月動了想帶著孩子到禹州城去找樊驁團聚的念頭,柳仲好說歹說給勸住了。
去年柳清荷在回京的路上意外產子,若不是碰上元秋,就是一尸兩命,如今柳仲想想都后怕,不敢讓她們母子再出遠門,怕出事。
等柳家人被接過來,湖邊已經堆好了一個圓滾滾的大雪人,憨態可掬。
容元楓抱著被裹得嚴嚴實實的柳皓康小包子過去看,小康康過幾天就滿周歲了,正在學說話,已經會叫娘,叫爺爺,這兩日柳清荷在教他叫爹,想著樊驁回來給他一個驚喜。
結果就是,小康康在容元楓懷中撲騰著,沖著大雪人響亮清脆地叫了一聲,“爹!”
暖閣里能看到湖邊,大家都笑了起來。
午膳就圍坐在暖閣里吃火鍋,有些食材是段云鶴重金從外地運過來的,宮里都不一定有。
段嶸說就他們爺倆,賺那么多錢有什么用?得花!
于是,段云鶴隔三差五往容國公府拉東西,大有一副要把容府全家人的衣食住行都包攬下來的趨勢。
君靈月和容元若肚子里還沒出生的孩子,已經得到他們的小段叔叔好多價值不菲的禮物了。
段云鶴曾放言:“我不是最帥的叔叔,不是武功最厲害的叔叔,不是長得最高的叔叔,但一定要做最有錢的叔叔!”
甚至元秋和蘇默不在家這段時間,段云鶴已經把給他們未來孩子準備禮物排上了日程,往觀瀾院里放了不少寶貝。
吃著熱騰騰的火鍋,氣氛熱鬧,也不管什么食不言的規矩,說起了南詔國變天的事。
真相如何,整個東明國,只有身在容國公府里的人才知道。
在傳言中,南詔國的苗將軍想辦法救回了他的外甥蘇治。
沒幾天,太子蘇治一派和八皇子蘇奕一派同時造反,謀權篡位,且兩個“大孝子”不約而同地都給蘇禛下了毒。
最終一番混戰,蘇禛被兩個最器重的兒子毒死了,兩個兒子互相殘殺,兩敗俱傷。
蘇禛臨死前頒下傳位詔書,將皇位傳給三皇子蘇晏,且命造反的皇后苗氏、貴妃梅素心、太子蘇治、八皇子蘇奕統統給他陪葬。
最終,蘇晏穩住了南詔局勢。苗氏、梅素心、蘇治和蘇奕真的給蘇禛陪了葬,原本執掌兵權的苗大將軍因為謀逆被處死。
如今南詔新皇蘇晏已正式登基,南詔內亂結束。
從頭到尾,跟蘇默和元秋沒有扯上任何關系。
三日前容嵐進宮,便是被君兆麟傳召,問起蘇默和元秋在哪里,如今怎么樣?
容嵐心知君兆麟期待的結局是蘇默坐上南詔皇位,然后東明國便能順理成章地把南詔給吞并了。
但容嵐當時只說得到消息,蘇默已經把元秋救出來,正在回來的路上。君兆麟的意思她轉告過蘇默,但蘇默對于皇位權勢這些完全沒興趣,經歷過那么多,只想過安寧日子。
君兆麟很失望,但也知道錯失良機,只能作罷。
聽容嵐說,南詔皇室唯一跟蘇默沒有仇怨的是蘇晏。蘇晏當了皇帝之后,不必再擔心南詔跟西遼走到一起,這一點她會讓蘇默做出保證。如此這一場變故對東明而言總歸算是好事,君兆麟也不好再說什么。
容國公府里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對于蘇默和元秋的安排十分贊成。
吃得差不多了,小康康在容嵐懷中呼呼大睡。
段云鶴突然提議,“來來來,賭一局!”
容元順笑嘻嘻地問,“小云哥哥,我們賭什么呀?”
“就賭蘇天仙和姐姐回來的時候,能不能帶個娃!”段云鶴嘿嘿一笑,“我覺得能,押上我最珍貴的爺爺!”
段嶸嘴角一抽,還沒打到段云鶴,他已經溜到另外一邊去了。
“開玩笑哈哈,押上我剛得手的一盒深海珍珠!”段云鶴說,“大家都趕緊下注!”
容元順小臉有點懵,“阿姐?帶個娃?是路上撿個孩子回來嗎?”
容元若指了指自己的肚子,“這樣。”
“啊?”容元順驚愕,“阿姐也大肚子了?”
段云鶴跟容元順解釋,元秋有沒有大肚子還不一定,讓大家猜一下。
君紫桓說,他覺得會有。他就不信天仙妹夫能坐懷不亂,本來就名正言順是夫妻,天經地義。
容元若點頭,“很可能有了。”
容元誠搖頭,“不會。”
君靈月輕笑,“應該不會這么快吧。”
容元楓也搖頭,“沒有!”
容元順認真思考過后說,“我也覺得沒有,因為阿姐跟娘說,她還是個孩子,怎么能生孩子呢?”
容嵐笑了。那是元秋在她面前撒嬌,倒是讓容元順記住了。
不過容嵐也認為沒有。
柳仲和柳清荷倒是跟段云鶴的想法差不多,認為會有。
段嶸也說會。
“會什么?”熟悉的女聲在門外響起,眾人又驚又喜。
容元順立刻沖了出去,“阿姐!”
元秋俯身抱住容元順,看到親友們都在,笑著說,“我回來了。”
蘇默進門,一身墨色大氅,面龐如玉,眼睛被墨色綢帶蒙著,懷中抱著一個雪白的團子,依舊仙氣飄飄。
“哇!這是什么?”容元順立刻被蘇默懷中的白團子吸引了注意力。
去年冬天跟蘇默結緣,今年又找過來的小雪貂懶洋洋地抬起頭,揮舞了一下小爪子,仿佛在跟容元順打招呼。
容元朗跑到了容嵐身旁,眼睛亮晶晶地叫娘。
一家團聚,其樂融融。
本來一路同行的謝鏡辭前幾日突然聽說了疑似謝凡和謝靜語的消息,便跟他們分開了,也不讓蘇默派人幫忙,說他只是去找找,若是消息有誤,便趕去萬安城過年。
君紫桓拉著蘇默,問他有沒有喜事?
蘇默點頭,“回家就是最大的喜事。”
君紫桓輕咳,“我是說,小妹有沒有喜?”
蘇默搖頭,“不急。”
君紫桓嘆氣,“我輸了。妹夫你行不行啊?”
“姐夫你在說什么,我聽不懂。”蘇默唇角微勾。哪怕說要給孩子取名字,更多的只是玩笑而已,要不要生孩子,什么時候生,都讓元秋來決定。他對如今的一切已經很滿足了,孩子只是錦上添花,元秋開心才最重要。
段云鶴得知賭局有了結果,哈哈一笑,根本不在乎輸掉的一盒珍珠,和容元順一起,跟小雪貂玩了起來。
“三姐……”容元誠正要過來跟元秋說話,元秋卻轉身出去了,他微微蹙眉,不知發生了什么,便跟著出去了。
“師姐怎么不進來?”元秋拉住站在外面看雪的尤霧。
尤霧神色淡淡,“我沒事,這里風景不錯。你家里真熱鬧。”
“三姐,這位是?”容元誠見元秋親昵地挽著一個年輕男子的胳膊,感覺有點怪。
“阿誠,這是我師姐尤霧。師姐,這是我弟弟,跟你說過的,容元誠。”元秋笑著給他們介紹。
容元誠愣了一下,他完全沒看出這是個女子,易容術很是高明。
尤霧微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容元誠拱手,“尤師姐。”
“對了,柿餅還有吧?阿誠你去拿點來給師姐吃,如果不好吃,師姐就要走了。”元秋開玩笑地說。
容元誠點頭,“我這就去。”
走出幾步,神色莫名,喜歡吃柿餅的師姐?哪來的?
元秋拉著尤霧進門見容嵐,容嵐說讓尤霧不必拘謹,只當自己家,安心住下。
其他人玩雪貂的,抱娃的,下棋的,喝酒的,聊天的,都跟尤霧打了招呼,卻也沒有過分熱絡,或者探究她的來歷,這讓她微微松了一口氣。
元秋帶著尤霧到觀瀾院去洗漱換衣服,容嵐說要親自下廚給他們做點吃的。
紅苓準備了熱水,尤霧在元秋房間沐浴過后,見旁邊放了一套男裝和一套女裝,猶豫了一下,穿了女裝。
收拾好之后,尤霧出門,站在廊下等元秋。
看著紛紛揚揚的落雪,尤霧不知想到什么,一時失神。
“師姐,柿餅。”容元誠到近前,將一碟柿餅遞過來。
“你才是餅!”尤霧脫口而出,話落看到面前青瓷碟子里圓圓的東西,猛然回神,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什么,面色一僵!
容元誠莞爾一笑,“我的錯,請師姐嘗嘗柿餅。”
尤霧拿起一個,咬了一口,甜甜糯糯的味道很特別。
“好吃嗎?”容元誠問。
尤霧微微點頭,“嗯。”
“那就好。”容元誠微微點頭。
元秋出門,就見容元誠端著一個碟子站在廊下,尤霧在旁邊,看雪吃柿餅,沉默無言。
見尤霧穿了女裝,元秋以為她沒做易容,結果過來一看,還是易容過的,平平無奇的一張臉,跟原本男裝時差不多。
“三姐,柿餅。”容元誠把碟子遞過來。
元秋拿起一塊兒,“你才是餅!”
容元誠:……
顯然元秋方才聽到了容元誠和尤霧的對話。
尤霧微微蹙眉,“小師妹,你在笑話我?”
元秋笑意嫣然,“開個玩笑,師姐若是生氣就打阿誠吧,都怪他,不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