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默一早出發,進入柏木城的時候,已是下晌了。
柏木城比起一山之隔的青陽城,明顯更加熱鬧些,街市上人來人往,皇都齊天城再怎么變天,似乎都影響不到這邊。
蘇默易容裝扮得平平無奇,淹沒在人群里,并沒有引起注意。
他找到最熱鬧的一家酒樓,在大堂角落里坐了下來。這會兒午膳時間早就過了,但依舊有一些喝酒談天的人。
蘇默點了兩個菜,一壺酒,慢慢吃,聽著周圍雜亂的聲音,從中篩選出他需要的信息。
飯菜味道很一般,尤其是蘇默的口味已經被家里的美食養刁了,在外面吃飯,很難有滿意的時候,只會讓他更想家。
就在蘇默填飽肚子,準備放下筷子的時候,突然聽到不遠處有人提到了韋家。
但只是說韋家不知為何突然就沒人了,據說是韋家小姐跟男人私奔了,韋家老太爺出去找,也沒了音訊。
蘇默又聽了一會兒,沒什么有用的,就結賬離開,朝著韋家的方向走去。
韋家位于柏木城北邊,占地很廣,附近沒有其他宅院,遠遠地就能看到高高的大門和燙金的牌匾。
白天,韋家大門緊閉,附近也見不到人。
蘇默遠遠繞開,從一處僻靜的院墻進入了韋家的花園。
花園數月無人打理,枯枝敗葉,雜草叢生,只能聽到蟲鳴鳥叫的聲音。
蘇默沿著花園小徑往前走,看到了大片的薔薇花叢。
這個季節,東明國萬安城的薔薇花都快開了,但西遼這邊少說得再等一個月。
這是容嵐喜歡的花,青陽王府的花園里也種了許多。
青魅愛慕姬瞵,誤認為姬瞵最愛薔薇,因此自己家中也種得到處都是,甚至忍著疼痛,在她胸口紋上了薔薇花的圖案。
青魅大抵不知道姬瞵喜歡容嵐,喜歡薔薇花也是因為容嵐。但姬瞵不可能不知道青魅喜歡他,因為喜歡他而喜歡上了薔薇花。
至于姬瞵蓄意隱瞞,自然是為了更好地利用青魅,過后便殺她滅口,不可謂不狠。
先前韋府還有下人,但根據在酒樓得到的消息,因為一直等不到主子回來,韋府管家聯合幾個下人,卷了韋家的錢財連夜跑了,就是最近的事。
這可以說明,原本青絕一番苦心,給他寶貝女兒安排的那些高手,是真的全都背棄了青魅。
從鬼道人跟辛夫人說他找到了兒子的時間,差不多能對上。原本青絕定然用了秘毒控制那些高手不得不效忠青魅,如果說,因為跟鬼道人有了接觸,姬瞵得以讓青魅身邊的高手擺脫毒藥控制,且青魅自己也愿意將她的一切送給姬瞵,那些高手轉而效忠姬瞵,是極有可能的。
目前得到的所有信息來看,蘇默依舊認為,姬暽就是鬼道人的兒子的可能性最大。
蘇默一邊思考,一邊觀察著韋府的環境,很快找到了韋府的主院。
房門開著,院子里散落著幾件女人的衣服,能看到屋內凳子歪倒在地上,亂糟糟的。
這里應該是原本青魅的住處,也正如酒樓里的人所說,韋家下人卷了財物跑了。
蘇默走進青魅的房間,發現家具上的雕花都是薔薇,只覺青絕這個女兒實在是可悲到了極點。原本仗著青絕留下的高手和財富,可以一輩子過得逍遙快活,卻因為愛上一個男人,失去一切,連命都沒了。
蘇默查看了房中各處,發現有個上了鎖的柜子。鎖頭上面有磕痕,柜門上也有刀砍過的痕跡,但因為材質太好了,并未被撬開或破開。搶了財物的下人許是不敢多停留,就放棄了。
蘇默從懷中拿出昨日阿松給的菜刀,開始對著柜子側面某一處砍。
砍了幾十下,先是裂縫,而后破開一個口子。蘇默收起菜刀,伸手進去,借著那個破口,用力掰掉了整塊木板。
柜子里放著幾個卷起來的畫軸,還有兩個木盒子。鎖得這么嚴實,應該是青魅的珍愛之物。
蘇默拿出一個畫軸,打開,是青魅自己的畫像,但顯然不是她自己畫的。
而落款,并非姬暽,或者他的字“慎立”,而是元風……
看筆跡,也跟姬暽完全不同。
青魅珍藏起來的畫像,是容元風為她畫的,這倒讓蘇默意外。
蘇默放下那幅畫,拿了另外一幅,依舊是青魅,不同的姿態,作畫筆觸十分用心,落款也是“元風”。
其他幾幅,同樣。
蘇默打開柜子里藏著的兩個木盒子,其中一個里面放著一支薔薇花玉簪,另外一個木盒里放著一本紙張已泛黃的琴譜。
蘇默低頭看著被他扔下的畫像,若有所思。
青魅珍藏容元風作的畫,卻在姻緣石上刻著她和姬暽的名字?
既然都是青魅做的,那矛盾的兩種結果,就必然有一個是假的。
青魅死了幾個月,韋鶴明面上沒有回來過,但姬暽一直住在一山之隔的青陽城。
如果姬暽不想讓人知道青魅所愛之人是他,其實很簡單,抹除青魅家中跟他有關的一切,更好的辦法是,偽造證據,全都指向另外一個他希望容家人相信的男人,容元風。容元風是容嵐的侄兒,不管他做了什么,都可能得到容嵐的原諒。
至于薔薇花是很好解釋的,姬暽可以說,是容元風喜歡。
因此,蘇默認為,這鎖起來的柜子里的東西,很可能都是姬暽故意放在這里的。因為姬暽很容易想到,容家人會來調查。
但那姻緣石上面的兩個字,蘇默認為是真的,是青魅做的。那種事,青魅自然不會告知姬暽,而姬暽哪怕從那塊石頭旁邊路過,也不會去注意那上面寫了多少名字。
蘇默把那些畫,那根發簪,和那本琴譜全都收起來,包在一起,打算帶走。
而后蘇默又查看了韋府其他地方,并沒有任何收獲。值錢且方便攜帶的東西都被洗劫一空,只剩了個空無一人的宅子。
蘇默離開韋府的時候,天都快黑了。他背上背著一個包袱,剛越過圍墻落地,就察覺一道剛猛的掌風襲來!
蘇默眸光微凝,并未出手,而是朝著一個方向快速地跑走,正好避開了那道掌風。
“小毛賊,找死!”
聽到韋鶴的聲音,蘇默速度更快,眨眼功夫就消失在昏暗夜色之中。
韋鶴追了兩步,怒罵一句后,進了韋家。
而蘇默又悄悄折返回來,從韋家拿的東西被他藏在了一棵樹上,他戴上面具,再次回到韋府,很快就找到了唯一亮著光的地方,正是青魅的院子。
韋鶴在青魅死后,并未躲起來,而是從東明抓了沐振軒和陸哲回到西遼,交給了假姬旭。
這件事本身,是不合理的。韋鶴唯一的外孫女死了,不管他是否有其他的后代,都應該選擇走得遠遠的,他不缺錢,武功高強,自己也能過得很安逸,何必要巴巴地跑回來效忠殺死青魅的罪魁禍首呢?他又能得到什么好處?
除非,韋鶴也被某人用毒控制了……蘇默在想。
那么,韋鶴自己能把毒解了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也就是說,雖然他看似回到了自己家中,但未必是自由的。
因此,蘇默不得不懷疑,這個時候突然歸家的韋鶴,也是被某人故意安排來此的。
至于目的,暫時不明,蘇默打算靜觀其變。
韋鶴在青魅房中一邊看一邊罵罵咧咧的,見到被蘇默砍開的柜子,怒罵了一句,“該死的!別被老夫抓到,定要將那些毛賊大卸八塊!”
蘇默并未做聲,又過了一刻鐘,韋鶴從房中沖出來,朝著一個方向走。
蘇默保持安全距離靜靜跟在后面,見韋鶴出了韋家,離開柏木城,進了山里。
蘇默放輕呼吸,繼續跟著,在韋鶴停下來時,蘇默也駐足躲在了暗處,豎耳聽著韋鶴跟人的交談聲。
“那柜子里的東西,都被人拿走了。”韋鶴的聲音。
“是該拿的人嗎?”蒼老的男聲。
“主子說了,不能被人發現任何端倪,所以不準監視,只讓我每天夜里去看看。我不知是誰拿的。主子答應過,把解藥給我!”韋鶴冷聲說。
“拿去。”
“從今往后,再無相干!”韋鶴話落,便離開了。
蘇默猶豫了一下,放棄了那個來路不明的老者,繼續追上韋鶴。
韋鶴再次進了柏木城,徑直回了韋府。
蘇默在暗中盯著,韋鶴進了韋府后花園的假山,蘇默并未跟著進去。
沒多久,就見韋鶴出來,背上扛了一個麻袋,到花園的亭子里放下。
韋鶴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的光頭在月色下閃爍著光澤。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藥瓶,倒出里面的一顆藥丸,聞了聞,就往嘴邊遞去。
正在這時,一道蒼老的男聲從身后傳來,“吃吧,吃下去,今夜定能見到閻王。”
韋鶴手一抖,神色大駭!卻不只是因為手中的藥,而是因為這聲音,像極了青絕!
都說青絕死了,但韋鶴跟青魅見到的尸體只是一具骷髏,驟然聽到青絕的聲音,韋鶴只覺得心驚肉跳!
他猛然攥緊手中的藥丸,站了起來,“誰在裝神弄鬼?”
“你不會真的相信,姬暽會給你解藥吧?”蘇默依舊在模仿青絕的聲音。
韋鶴身形一轉,死死地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一掌打了出去!
樹枝劇烈搖晃,但并沒有任何人。
“誰?不可能是青絕……他早就死了,沒死不會現在才出現……蘇默!是不是你?有膽就出來!”韋鶴厲聲道。
“知道是我,你還不躲?”蘇默這才現身,恢復了原本的聲音。
韋鶴聞言,面色一僵,“你想如何?”
“你手中那顆藥,一定是能讓你頃刻斃命的毒藥,不信,你試試?”蘇默聲音淡淡。
話落,蘇默就聽到了韋鶴咬牙切齒的聲音,那藥丸在他手中也化作了齏粉。
“你以為我沒懷疑過?但再不服下解藥,三日之內,我必死無疑!”韋鶴厲聲道。
“想活命,把這里面的藥吃了。”蘇默說著,扔過來一個藥瓶。
韋鶴下意識地伸手接住,神色一變再變,“這是什么?你以為我會信你嗎?你根本不知道我中了什么毒?你也根本不懂解毒!”
“我當然不知道你中了什么毒。那不是解毒藥,是軟筋散。”蘇默看著韋鶴說,“你吃下去,如果能給我提供有價值的信息,我自有辦法為你解毒。”
韋鶴怒極,“你當我是傻子嗎?”
“那,你可以在這里等死,抱著你一輩子積攢的這些奇珍異寶,死在你的大宅里,看看姬暽會不會給你真正的解藥,或者,趴地上把姬暽給你的粉末舔干凈,看能不能活到明日。”蘇默話落,轉身就走。
韋鶴神色游移不定,那顆光頭都繃緊了,“站住!”
蘇默駐足轉身,“如何?”
“你真的可以救我?”韋鶴擰眉問。
“你似乎只能相信我。”蘇默說。
韋鶴恨恨道,“你發誓!如果我交代,你就救我,而且要放過我!”
蘇默微微點頭,“好,我發誓,只要你如實交代,我會盡力救你,事后也不會再為難你。”
韋鶴聞言,拔開那藥瓶的塞子,將其中的軟筋散倒入口中,又狠狠地將藥瓶砸在了地上!
片刻后,韋鶴身子晃了晃,無法站立,癱倒在地,但意識仍舊是清醒的。
蘇默將韋鶴跟他從假山密室里拿出來的那一麻袋東西都扛在了肩上,快速離開韋府,也沒忘了帶上他之前藏在不遠處林中的小包袱。
離開柏木城的時候,蘇默感嘆了一句,“應該帶上阿福,都沒人幫我扛東西了,唉……”
等蘇默扛著一個人和一麻袋的重物再次翻過那座山,天都要亮了。為了行事方便,他沒帶屬下,除了自己辛苦點兒,倒也沒什么。敵人實力太強,帶著屬下太容易暴露了。
青雷一早等在山腳下,見到蘇默,大大地松了一口氣,一把將韋鶴摔在地上,接過蘇默背上扛的麻袋,“主子以后可別再一個人行事了,我一整夜都沒睡著,半夜就過來等,天亮主子再不回來,我就去找了!”
青雷絕對不是懷疑蘇默的實力,而是先前那次,蘇默險些被鬼道人殺害,給他們幾個都留下了相當大的心理陰影,生怕舊事重演。
見蘇默面色平靜地擦汗,也沒說話,青雷神色嚴肅,“主子!你再這樣,等回去,我就跟夫人告狀!”
蘇默扶額,“是是是,我錯了。”
“反正得告訴夫人!”青雷輕哼一聲,甩手將韋鶴也扔到了背上,毫不費力的樣子。
兩人暗中回到青陽城的小酒館時,已經天光大亮了。
蘇默收拾了一下,換了身衣服,跟辛夫人講了他離開一天一夜的收獲。
“青魅的相好就是姬暽!姬暽那個偽君子,現在想盡辦法,要讓我們相信青魅看上的是容元風!青魅做的事也都是為了容元風!”辛夫人總是一針見血。
蘇默微微點頭,“我認為就是如此。姬暽把青魅住過的地方都安排妥當了,給了我們足夠的證據來證明青魅跟容元風是一對,卻沒有算到,青魅在山頂的石頭上刻了兩個字,暴露了他們的關系。”
“那個姓韋的光頭,都知道什么?”辛夫人問。
蘇默搖頭,“路上太累,我沒心思審問他。人帶回來了,辛姑姑先看看,他到底中了什么毒,是不是鬼道人的手筆。”
這是蘇默一定要把韋鶴帶回來的原因之一。
辛夫人聞言,沉默了片刻之后,才應了一聲。
等蘇默吃了點東西,再次見到辛夫人,就見她面色凝重,“是我師……是他的手筆,獨門秘毒。”
“辛姑姑能解嗎?”蘇默問。
辛夫人點頭,“其實這毒很難解,解藥不好尋。先前元秋那丫頭為了救你,幾乎已經找齊了給你解毒的藥材,其中有不少寶貝。那回你沒用上,但藥材都還在。我總覺得鬼道人還會回來,怕他再給你們下毒,所以前些日子在家,把這些都教給元秋,順便準備了不少或許會用得上的解藥,這次出來都帶的有。”
“那正好。韋鶴還有幾日可活?”蘇默問。
辛夫人說,“最多兩日。”
“要不要給他解毒,看他能說出些什么。”蘇默話落,看了一眼隔壁。韋鶴就在那邊,他跟辛夫人的對話,想必韋鶴已經聽到了。
但辛夫人說的是實話,并非配合蘇默做戲。
青雷拖著韋鶴到蘇默跟前扔下,他中的軟筋散是元秋做的,藥效極強,尚未恢復,依舊四肢無力。
這會兒韋鶴乖覺多了,“你想知道什么,我一定如實交代!”
“你知道什么,覺得該說的,有價值的,都說出來。”蘇默神色淡淡,“我聽完,再來衡量是否值得救你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