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晴朗,萬里無云。
西遼國齊天城,眾目睽睽之下,青陽王姬暽被蘇默當頭澆了一壺茶。
那坐在輪椅上,面色蒼白消瘦的病弱之人,原本也是齊天城乃至西遼國赫赫有名的美男子。即便如今年過四十,姬暽依舊氣質清雋脫俗……當然,在沒有蘇默在場的情況下。
因為任何男人,跟蘇默出現在同一個場合里,都只會被襯托得黯然失色。
跟蘇默相比,說姬暽又老又丑,不算過分,如今又被當眾澆得不可謂不狼狽。
見者皆驚。
東明和西遼多年為敵,如今的東明皇族容氏和西遼皇族姬氏,更是不共戴天的仇家。蘇默出身南詔皇族,卻是當今東明皇帝容嵐的女婿,他跟姬暽碰面,若是一派和諧,那才怪異。
但,畢竟是皇族,畢竟這是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一上來就這么針鋒相對地挑事兒,真的好嗎?
難不成蘇默就是來齊天城給容嵐報仇的?也太明目張膽了吧!即便很多人都記得,曾有傳聞說蘇默就是青冥樓樓主青夙,依舊覺得他過于囂張。畢竟,這是西遼國的皇都。
姬暽收回看向蘇默的視線,從袖中拿出一塊淡青色的帕子,拭去臉上的茶水,而后將帕子疊得方方正正,握在手中,微微偏頭,吩咐身后的老者,“沒事,進去吧。”
那老者就是青陽王府的管家,這些年一直追隨姬暽左右的人,阿偉說,都叫他許伯,不知全名。
圍觀群眾看到姬暽竟然不氣不惱,便議論紛紛。說的都是這個青陽王當年如何才華出眾,這些年在青陽城如何愛民如子云云。
對姬暽的贊譽之聲,不絕于耳。其中夾雜著罵蘇默的,說他美則美矣,卻是個心狠手辣的殺手頭子,這些年不知道殺過多少人,曾經還偽裝成廢柴,太虛偽了!
西遼國百姓對于容嵐的評價一向是兩極分化。
明理的人至少會說一句,容嵐當年出走都是被逼到了絕路。
但更多的人,不管是相信了姬氏皇族散播的謠言,抑或是天真地以為沒有容嵐的話兩國就不會有戰火,十分厭惡容嵐,認為她就是背叛西遼國,引起兩國戰爭的罪魁禍首。因此,對于蘇默,也是恨屋及烏。
蘇默聽著雜亂的聲音,面色依舊平靜,沏了一壺新茶,等著姬暽。
許伯抬著輪椅,將姬暽送上二樓,停在了靠近里側的一個雅間門外。
姬暽抬手敲了一下門,就聽到里面傳出清冷的男聲,“青陽王,請。”
門開了,目之所及,只蘇默獨自一人坐在窗邊。房中茶香裊裊,他將冒著熱氣的茶壺蓋上,轉頭,看向了姬暽。
許伯推著姬暽走過去,看著蘇默的目光十分不善,但蘇默并不在意。
搬開蘇默對面的椅子,許伯將姬暽的輪椅推過去,后退兩步,站定。
“初次見面,我是姬暽。”姬暽先開口,話音剛落,就咳嗽了起來。
許伯上前給姬暽順氣,姬暽卻擺擺手,“你出去候著。”
許伯皺眉,沒有動,看著蘇默的眼神帶著戒備。
蘇默笑意淡淡,并不言語,只認真地將沏好的茶水斟了兩杯,其中一杯放在姬暽面前。
許伯冷哼,“你方才不是說,西遼的茶很難喝嗎?”
蘇默點頭,“的確,但這壺茶,是我從東明帶來的,我娘親手所制。”
姬暽看著面前清亮的茶湯,神色微怔。
許伯擰眉,還想說什么,卻見姬暽蹙眉,“出去。”
許伯冷冷地看了蘇默一眼,轉身離開,從外面把門關上了。
姬暽端起面前的茶杯,卻見蘇默似笑非笑,“你不怕我給你下毒?”
姬暽微微搖頭,“你不會。”
蘇默舉杯,“初次見面,我是容元秋的丈夫。”
姬暽聞言,緩緩地笑了,似乎是覺得蘇默的自稱很有趣,對著蘇默舉了下杯子,淺啜了兩口茶。
“這茶如何?”蘇默問。
姬暽并未放下茶杯,雙手握著,轉頭看向下面的街道,神色悵惘,“是容嵐喜歡的茶,不過味道似乎變了些。”
“因為加了我們家中自種的兩種草藥。”蘇默說。
“原來如此。”姬暽點頭,又喝了兩口,才把茶杯放下,“你出門專門帶著茶葉?”
“難不成你以為是娘讓我帶來請你喝的?”蘇默輕嗤,“你想多了。是我喝不慣西遼的水,更喝不慣西遼的茶,所以娘給我收拾的行李里面帶了一罐茶葉。”
“呵呵,容嵐真疼你們。”姬暽微笑,“你很幸運。”
“但某人,并沒有那么幸運。”蘇默意有所指。
姬暽聞言輕嘆,“你見過陸哲了吧?阿元的事,我真的很抱歉。”
蘇默冷哼,“姬暽,如果你不能給我一個合理解釋的話,就不只是將一壺茶澆到你頭上那么簡單,到時候,我把你煮了,剁碎喂狗。”
姬暽苦笑,“是,我知道你心中有氣,容嵐定也氣我,你們惱怒是應該的,當年我沒有告訴容嵐阿元還活著的事,是我的錯。”
“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態,我不想聽廢話。”蘇默冷冷地說。
姬暽垂眸,看著杯中輕輕晃動的茶水,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容嵐應該跟你說過,我當年愛慕她,卻因為她是我皇兄的未婚妻,有緣無分……”
“姬暽,要點臉。”蘇默冷哼,“我娘說了,從未對你有過男女之情,想都沒想過要跟你在一起。你一廂情愿,什么有緣?有什么緣?”
姬暽面容苦澀,“是我一廂情愿……不怕你笑話,我曾經真的想過,如果容嵐跟姬旭沒有婚約的話,我們是有希望在一起的。”
“你們無緣無分。繼續說。”蘇默打斷姬暽。
姬暽再次嘆氣,“容家的變故,我就不講了,那件事發生得太突然,我能力有限,什么都改變不了。但我當時總感覺奇怪,雖然我認為容嵐并不喜歡姬旭,但姬旭是真喜歡容嵐的,我不信他會把容嵐殺了。姬旭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容嵐藏起來,也放松了警惕。我找到容嵐之后,便把她救出去了。”
蘇默眸光微瞇,“為何不提容元風?”
“你覺得不對是嗎?我救容嵐的時候,按理來說,容元風已經死了,我卻沒有提到他。”姬暽神色平靜下來,“因為,那個時候我也以為,容元風死了。”
“什么意思?”蘇默冷聲問。
“在容家的浩劫之中,容元風活了下來,但他不是我救的。我也不可能未卜先知,預測到容家出事,專門去救一個孩子。”姬暽說。
蘇默蹙眉,就聽姬暽接著說,“救容元風的,是容嵐的師兄容昊,他也是容嵐父親的義子,自小在容家長大。”
“但當年并未傳出容家除了我娘之外,有其他人逃跑。”蘇默說。
“的確,因為容昊在出事的前兩年,愛上一個江湖女子,離開了容家。”姬暽說,“但出事的時候,容昊正好帶著他的妻子回齊天城探親,跟容家老爺子有過秘密接觸。”
“事發突然,容老爺子知道容家躲不過這場災禍,只求容昊帶走容元風,給容家留下一個血脈。”
“但如你所言,若是容嵐的侄兒不見了,定會有人追查,他們哪兒都去不了。就連姬旭想要將容嵐藏起來,都做了十分周密的安排,避免被人發現。”
“容昊為了報答容家的養育之恩,為了救下容元風,生生捂死了他才剛滿一歲的兒子,讓他的兒子代替容元風,騙過了所有人,給了容元風一條真正的活路。這就是后來沒有人追查的原因,否則他們躲不開追殺的。”
聽到這里,蘇默擰眉,直覺是不信。但轉念,蘇默又不得不承認,這種事情,雖然殘忍,但未必不可能。人跟人不一樣,蘇默見過太多他無法理解的人和事。
“你是不是覺得容昊是個瘋子?”姬暽看到蘇默的神色變化,苦笑,“當我得知那件事的時候,也覺得不可思議,覺得他是個瘋子。可誰又能責備他呢?他只是做了自己認為值得的事。”
“這就是當年我救下容嵐,卻沒有告訴她容元風還活著的原因,因為那個時候,我也不知道。我想留下容嵐,我可以為了她做任何事,包括與整個姬氏皇族為敵……”姬暽自嘲一笑,“可她拒絕了我,執意要走。我后來無數次地后悔,當初為何沒有再執著地挽留她,為什么要為了自己那一點可笑的自尊心,帶來一輩子的遺憾?可有時候,就是一念之間的決定,改變了一切。”
“但或許重來一次,同樣的情況,我還是會放她走吧。她不想留在這個傷心地,也不想利用我,說到底,是為我好。畢竟,即便我當時信誓旦旦,但說實話,要跟整個姬氏皇族為敵,我一個病弱的皇子,真的能做到嗎?哪怕,我其實是青絕的秘密徒弟,這一點你應該早就猜到了。”
“我只是希望容嵐給我一個機會,但她沒有那樣做,我尊重她的選擇,不敢挽留,也是怕她真留下,我做不到,若是失敗,反倒害了她,也對不起她給我的信任。至少離得遠遠的,可以安全些。”
“青絕收我為徒,我是沒有拒絕的余地的。對此你應該可以感同身受,我想我們的遭遇差不多。我唯一感激青絕將我收做徒弟的事情,就是當容嵐出事的時候,我暗中學的武功,總算是有了一點價值。”
“后來,姬旭將我流放到青陽城,其實也是我主動提的,因為容嵐走了,我對齊天城也再無眷戀,只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選青陽城,是因為足夠遠,那邊也是西遼氣候最暖和的地方,適合養病。我這病是娘胎里帶來的,治不好。因此哪怕青絕曾經認為我很有天賦,對我‘寄予厚望’,后來也厭煩了我這個不求上進的病秧子,不再理會我。”
“我再次見到容昊,是在青陽城了。是他主動找我的,因為兒子的死,他的妻子瘋了,要殺掉容元風。容昊為了保護那孩子,被他的妻子重傷。容昊怎么可能不心疼自己的兒子呢?可有些事,做了,就再也無法回頭。他那個時候并不知道容嵐活著去了東明國,萬般無奈之下,只能去找我求助,因為他早就知道我對容嵐的心思,我們也是很多年的知交好友。”
“容昊將容元風托付給我,我當時并未告訴他容嵐的事,因為多一個人知道,容嵐就多一分危險,她那時尚未在東明國站穩腳跟。”
“容昊不讓我管他,他自己離開,去尋找失蹤的妻子,說等找到后,把人安頓好,就回來接孩子。可后來,我再也沒有見到他,不知他是否尚在人世。”
“我不是沒想過通知容嵐,但我先要保護好那個孩子。他是不能養在青陽王府的,我將他送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藏好,交給穩妥的下人照顧。
等做完這一切,我寫好了給容嵐的書信,正要派人送出去的時候,得知容嵐要跟東明國的沐振軒成親了……”
姬暽連連嘆氣,“我知道,容嵐多么想報仇。我也知道,如果我告訴容嵐,容元風活著,她一定會為了這個孩子放棄原本想做的一切。我應該怎么做?當年我猶豫再三,終究是燒掉了那封信。我希望容嵐可以做她想做的事,過她想過的人生,我可以替她照顧好容元風,將這個苦命的孩子養大,給他一個安穩的人生。”
“原本一切都好,直到青絕發現了容元風。我把那孩子養在了跟青陽城一山之隔的柏木城,不放心把他完全交給下人照顧,所以經常暗中過去看他。卻沒想到,幾年后的某一天,會在柏木城撞見青絕。”
“青絕想要知道那孩子是誰,我若是不交代,以青絕唯我獨尊的性格,我跟孩子都要死。無奈之下,我只能如實相告。”
“青絕得知之后很興奮,是那種又發現一個好苗子的興奮。因為他最喜歡這種出身好,卻處境糟糕的徒弟,這在他眼中,有著無限可以激發的仇恨和,這就是他看重的潛力。”
“我知道,事情糟了,可后面的事,也由不得我了。容元風成了青絕的愛徒,青絕將容元風的身世告訴他,將容家人的冤屈和凄慘的下場,都深深刻在了那個孩子腦中,那個時候,他才六歲。”
“我不知道能做什么,我想必須殺掉青絕,但我有心無力。”
“在青絕的徒弟里面,你我都是異類,并沒有被他同化。但想要讓一個六歲的孩子,擺脫青絕的影響,幾乎不可能。”
“我無數次地教導容元風,仇恨不是人生的全部,但與此同時,青絕也無數次地告訴他,想要堂堂正正地活著,就要殺光仇人,殺光壓在上面的人。”
“甚至,青絕一直在告訴容元風,容嵐當年獨自逃走,去了東明國后嫁給沐振軒,后來相夫教子,是貪圖安逸享樂,只顧自己,早已忘記了西遼容家的血海深仇。”
“一開始,我一遍一遍地跟容元風解釋,不是那樣的。容嵐嫁給沐振軒,是因為那是她在東明國立足的條件,是君兆麟要求的,她不得不低頭,否則一個人勢單力薄,什么都做不了。但后來,容嵐有了孩子之后,不再上戰場,連我都覺得她已經放棄仇恨了,又如何能說服那個從小就被人灌輸了天大仇恨的孩子呢?”
“那個孩子慢慢長大,拼了命地練武,滿腦子都是仇恨,甚至,連容嵐都恨。我一直天真地以為,他會聽我的,因為他把我當做父親,對我十分尊重,只要我在,對他總歸是一種約束。而且,青絕活著,容元風是不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的。”
“但四年前,你把青絕殺了。”
“當然,我不是責備你。那個老魔頭死了,對你我,都是好事。起初我認為,那對容元風也是好事,否則早晚他會被青絕擺布,成為青絕的傀儡。”
“那之后,容元風果然變了些,不再總是陰郁的模樣,很少在我面前提容家和容嵐,甚至愿意跟著我學琴,學書畫。”
“我很高興,甚至一度以為,那個聰明的孩子當初之所以表現得被仇恨侵蝕了心智,只是為了讓青絕滿意,討青絕高興而已,并不是真的。”
“我得空便去柏木城看他,他每月十五會來青陽城看我,我總會在青陽城一家小酒館訂一壺酒,讓小二送到王府,等著容元風過來對飲幾杯。那酒很烈,我身體不好,不能多喝,但那孩子卻很喜歡。”
姬暽說到這里,面上浮現出淡淡的笑意,“就這樣,過了三年多平靜的日子,也是我那么多年最舒心的日子。我甚至以為,我做到了自己曾經在心中默默對容嵐立下的誓言,將那孩子撫養長大,讓他做個正直善良的好人,過得平安無憂。”
“直到去年秋天……”姬暽面上笑意轉淡,微嘆一聲,“我發現,容元風跟青絕的女兒走到了一起。”
“我是早就認識青魅的,因為離得近,也算看著那個姑娘長大,知道她是什么個性。我認為他們不合適,非常不合適,因為那姑娘陰狠毒辣,不是什么良善性子。我希望阿元找個好姑娘成家,青陽城里有個醫女,叫白蘭,曾經跟著她師父到王府去為我看診,我見過幾回,想撮合她跟阿元。”
“起初我也不知道那白姑娘自小定了親,跟阿元提起,他卻動了怒,覺得我是在羞辱他,認為他只配娶一個出身低賤的民女。”
“當時聽到阿元的話,我久久無法回神,因為我不知道他怎么能說出如此無理的話來?在我眼中,性格驕縱的青魅,是遠遠不如白蘭姑娘的。可不管我怎么解釋,阿元都不聽。”
“后來得知白姑娘定了親,我沒再提起此事。又見青魅很喜歡阿元的樣子,我想著,她應該可以為了阿元做出改變,那樣也好吧。畢竟,她也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生做青絕的女兒,不是她的錯。”
“某一日,阿元突然說,他要為了容家復仇。我其實早就預感到,這一天早晚會到來的,我終究攔不住他,也抹除不掉青絕留在他身上的陰影。再加上,還有青魅那個野心勃勃的女人在她身邊,青魅手下有許多實力強勁的高手,可以供他差遣。”
“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再說什么都沒用了。畢竟,有仇報仇,也算天經地義,從私心里,我也希望姬氏皇族某些人為當年犯下的大錯付出代價。因此,我便想著,讓他去吧。或許殺掉了那些仇人,他就釋懷了,也是好事。”
“而且,我還在想,等他把仇人解決了,我就帶他到東明國去找容嵐相認,給容嵐一個驚喜。”
“可我萬萬沒想到,他會亂來……”
姬暽沉聲說了許久,又捂著胸口,側過身子,咳嗽起來。
蘇默始終面色平靜地聽著,見狀給姬暽添了新茶,“喝點水,不急,你慢慢講。”
姬暽端起茶杯,慢慢地喝掉半杯茶,舒了一口氣。
“起風了。”蘇默說著,起身把窗戶關嚴,隔絕了外面的視線。
姬暽一直說話聲音都很低,并不會被外人聽到。
屏蔽了街市上傳來的聲音,房中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
“我來齊天城之前,去過青陽城和柏木城。”蘇默說。
姬暽愣住,就見蘇默從懷中拿出一支薔薇花的玉簪來。
“這是?”姬暽神色不解。
“我在青魅房中發現的,還有幾幅她的畫像,落款是元風。此外還有一本琴譜。”蘇默說。
姬暽連連嘆氣,“容嵐喜歡薔薇花,我在府中也種了些。阿元他自小也極喜歡薔薇,雖然我并未跟他說過,這是他姑姑最喜歡的花,因為我只要提起容嵐,他就會惱怒。這定是阿元送給青魅的,那些畫像也是,還有那本琴譜,本是我給阿元的。”
“原來如此。”蘇默眸中閃過一絲了然,“看來,我們沒猜錯。你可知道容元風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姬暽苦笑,“我一直以為,離得那么近,我時常能看到他,他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直到,他把被削去四肢,變成人彘的姬旭,裝在一個壇子里,送到了我面前,得意洋洋地跟我展示他的戰利品,說這只是個開始。”
“姬旭就是當年對容家下毒手的罪魁禍首,讓他不得好死,生不如死,都是罪有應得,這沒甚好說。但我當時看著阿元臉上的笑,卻覺得像是不認識他。他可以報仇,如此對待姬旭其實也無可厚非,但我發現,他似乎很享受殺人折磨人的過程。我真的很怕,他會變成第二個青絕。”
“那之后,我很想知道他要做什么,他在做什么,卻被他軟禁了。在他來齊天城之前,依舊每月十五會去看我,卻派人盯著我,不能離開青陽城,也不能給人傳信。”
“上月我終于找到一個機會,讓許伯傳信給了容嵐。我行動不便,若是去東明找容嵐,半路定會被阿元派人截回來,事關重大,也不敢在信中就將事情講明。因此,我只能請容嵐到青陽城去見我,再告知她所有的事,希望還能在阿元失控之前阻止他。”
“誰知,信剛傳出去,阿元就派人將我接回了齊天城。”
“后來的事,陸哲應該告訴你了吧。他想殺了姬氏皇族所有的人,包括無辜的女人孩子。我苦苦相勸,卻并沒有什么用。反倒是陸哲機敏,故意說讓容嵐來做這件事更合適,改變了阿元的心意,暫時拖住了他。”
“我知道,過年前后,東明國皇室發生的變故,跟青魅脫不了干系,怕也是阿元指使的,但他們究竟做了什么,我問阿元,他總也不肯說。萬幸你們都沒出事,不然……唉!”
“事到如今,我是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是我的錯,或許當年就該早點告訴容嵐,阿元還活著,讓他們姑侄一起去過安寧日子。一念之差,耽誤了這么多年,最終鑄成大錯。也怪我,如果不是因為我,青絕不會發現阿元,青絕不收他為徒的話,他不會變成今日這樣的。”
姬暽滿面悔意,眸光微微泛了紅,“我是真的無顏再見容嵐……阿元他是被青絕那個魔頭禍害了,不是他的錯,是我沒有照顧好他,沒能保護好他。事到如今,我只希望你們可以阻止阿元錯下去,仇已經報了,該放下了。我相信,容嵐跟他相認之后,一定有辦法清除他心中的仇恨和執念,容嵐是他在這世上最親的人,不管過去和現在有多少誤會,終究可以消解的。”
蘇默微嘆,“娘看了你的信,猜到表哥興許還活著,執意要來西遼,被我勸住了。”
“我知道,我就知道,她一定會如此……”姬暽嘆氣,“她是我平生所見最善良的人,她跟阿元姑侄只要相認,以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也希望如此。”蘇默點頭,“不過,有件事,我還是要問個清楚。”
“你說。”姬暽輕輕頷首。
“你的解釋,確實無懈可擊。但我之所以勸住我娘,自己過來,是因為私心里,我還在懷疑這個容元風的真假。”蘇默說。
姬暽擰眉,“你……這怎么……你的意思是……”
“畢竟,見到你之前,你說的那些事,誰也不知道。你當年刻意瞞著我娘,我不得不懷疑你別有居心。”蘇默說。
姬暽聞言苦笑,“是,可以理解,換了我,這么大的事,定也會生出疑心來的。”
“雖然我相信你說的,但我還是要問,容元風身上可有什么特殊的胎記,可以證明他的身份?”蘇默看著姬暽問。
姬暽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確實有,畢竟那孩子來到我身邊的時候還很小,所以他身上有什么胎記,我自然是知道的。最明顯的,腳底有兩顆紅痣。”
聽姬暽詳細說了容元風身上的胎記在什么位置,蘇默心中微沉!竟跟容嵐說的一模一樣!
蘇默輕嘆一聲,“對了,跟娘告訴我的一樣。”
“其實我在來之前,很怕你不信我。”姬暽嘆氣,“阿元那孩子,心真的不壞,他一直惦記著要找容元秋來為我醫治。”
“我們家秋兒的醫術天下第一,等你去東明,她會為你醫治的。”蘇默說。
姬暽聞言,面上浮現出一抹溫和的笑,“這兩年,聽說了好多關于她的事,我真的很想見見她呢,不知道是怎樣的奇女子,能如此驚才絕艷,征服了你?”
蘇默唇角微勾,“會見到的。不過我要先去見見容元風,跟他談談。”
姬暽聞言微微皺眉,“也好,你既然來了,是該跟他好好談談,不然我也不知道他接下來會做出什么事來。對了,沐振軒的那個兒子,他的名字,是巧合吧?”
蘇默點頭,“是他自己取的,不是娘的意思。”
“我也是這么想的,無奈怎么解釋,阿元都不肯聽。”姬暽搖頭,“你見到阿元,定要好好跟他說。”
“當然。”蘇默說著,又給姬暽斟滿了茶杯,“娘做的茶,不能浪費了,喝完,我跟你進宮。”
姬暽點頭,端起茶杯,慢慢地喝完了那杯茶。
“我們走……”姬暽放下茶杯,正準備去推輪椅,眼皮卻沉重地合上,歪倒在了輪椅上,昏迷過去。
“這個茶呢,確實是我娘親手做的,但不能讓你白喝。”
蘇默起身,小心翼翼,并未挪動椅子,到了姬暽身旁,將他從輪椅中拽了起來,朝著右側的墻走去。
右側墻邊放著一扇屏風,蘇默一手將屏風提著,無聲無息地離開地面,屏風后面是空的,跟隔壁的房間相通。
蘇默一行是昨夜到的齊天城,今日出手,自然做好了準備。
這家茶樓的老板,就是蘇默的屬下之一。打通一堵墻而已,太簡單了。
墻那邊站著辛夫人,伸手將昏迷不醒的姬暽接了過去。而辛夫人所在的房間,原本是放雜物的,外面落著鎖。她敲了一下地板,過了一會兒,就有兩個伙計上樓來了。
“我家秋兒的獨門迷藥,跟我娘的茶,是不是很配?”
蘇默坐在桌邊,自言自語地說著,他只是想讓門外的許伯能聽到里面有人說話的聲音。
先前兩人交談,為了避免被人聽到,一直聲音都放得很輕。
門外不止站著姬暽的屬下許伯,青雷也杵在外面,兩人隱隱約約能聽到里面有說話的聲音沒斷過,但聽不清楚說的什么。
“姬暽,你的故事編得真是不錯,可惜,我一個字都不信。”
“聽你說了這么多,只能得到一個結論,你是真的要把一切都推到容元風身上,好讓自己清白無辜,全身而退。”
“但你百密一疏,沒料到青魅愛你太深,把你們倆的名字一起刻在了姻緣石上面,又正好被我發現了。”
“所以,容元風沒有追求過青魅,青魅喜歡的也不是他,青魅甘心被利用,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你。”
“你說你不知道,所以我就沒提鬼道人。可鬼道人說他是為了自己的兒子,難不成你要告訴我,你極力想證明是我娘的侄兒的容元風,是鬼道人的兒子?可笑。”
“不過,那個容元風該不會真的是真的吧……”
蘇默偽裝出房中還有人在交談的樣子,說出口的話,是他正在思考的問題,以及他剛剛聽姬暽編故事的時候,心里想著,卻沒說出來的。
“麻煩兩位爺讓一下。”伙計路過許伯和青雷身旁,賠笑作揖。
青雷讓開路,許伯板著臉,也讓開了。他們身后的房間并無異樣,依舊能聽到隱隱約約的說話聲。但青雷知道,許伯不知道的事,此時這個房間里,只剩下蘇默一個人。
兩個伙計打開隔壁雜物間的門,一個人還吐槽了一聲,“都是灰!”
兩人進去,很快就抬了一口看起來很沉,掛著一把生銹的鎖頭,表面滿是灰土的大箱子出來,然后賠笑從許伯和青雷身旁走過,一人在前,一人在后,滿滿地把箱子抬下樓去了。
下面打算盤的老掌柜抬眼一看,伸手一指,“這個抬到后院去,把里面的物件兒拿出來洗干凈,小心著點兒!”
青雷板著臉,聽著房中的聲音,心想他家主子這計策可真妙,等許伯之后發現,他的主子被人從他眼皮子底下抬走了,就晚了,哈哈!
房中蘇默仍在自言自語,青雷又等了一刻鐘,擰眉,捂著肚子跑下樓去了,一副內急憋不住的樣子。
許伯輕嗤一聲,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又過了一刻鐘,許伯突然發現,房中沒人說話了。
察覺不對,許伯敲門,“主子,沒事吧?”
無人應答。
許伯神色大變,打開房門,只見窗戶關著,窗邊卻只剩下一張空蕩蕩的輪椅,哪里還有姬暽和蘇默的影子?
許伯沖到窗邊往下看,下方一切如常,他怒吼了一聲,“誰見到我家王爺了?”
下方不遠處擺攤的小販聞聲應答,“王爺不是被你推進茶樓了嗎?沒見出來啊!”
“蘇默呢?”許伯狠狠擰眉。
“蘇天仙不是也在里面嗎?沒見出來啊!”另外一個人答。
許伯黑沉著臉!他守著門,蘇默和姬暽也沒從窗戶出去,還能憑空消失不成?
轉身,許伯就注意到了房中一側的屏風,因為這是茶樓,也沒有其他可藏人的柜子一類。
許伯沖過去,拉開屏風,面前墻上的大洞,讓他的臉色跟被雷劈了一樣!沖進隔壁雜物間,窗戶開著,卻也空無一人!
“可惡!”許伯憤怒一掌打出去,灰塵落了他一身,搞得灰頭土臉,好不狼狽。他終于后知后覺地想起,不久之前,這間屋子里抬出去一口箱子!
許伯沖出去,到樓下,發現這家茶樓的掌柜伙計統統都不見了。而今日除了蘇默之外,也根本沒有招待其他客人!
整個茶樓,只剩下了許伯一個,青雷的內急顯然也是裝的!
許伯恨得咬牙切齒,找遍了整個茶樓,和附近的地方,問到的人,都說什么都沒見到。他只得用最快的速度進宮稟報。
此時,在齊天城另外一個地方,蘇默看著被扔在地上依舊昏迷著的姬暽,眸光冰寒。
“這會不會刺激容元風做出更加瘋狂的舉動?”辛夫人蹙眉,“姬暽說對了他的胎記,那定是真的了。你把姬暽抓過來,未必是好事。”
“鬼道人還不知道在哪兒,是死是活,我依舊認為姬暽是他的兒子,既然有很多疑團,先把他控制住再說。”蘇默說。這就是他的計劃,把姬暽抓了。
“可容元風,”辛夫人嘆氣,“竟是真的……”顯然,她希望那是個假的。
蘇默搖頭,“辛姑姑不要這么快下結論。”
辛夫人愣了一下,“你不是說,姬暽知道容元風的胎記嗎?”
“我剛剛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如果當初容元風真的被救下了,姬暽見過他,自然就知道他身上的胎記,但這并不代表如今跟瘋子一樣的那個人就是容元風。萬一,真正的容元風被藏起來,或者早就被殺了,這個只是姬暽為了洗清自己,為了反過來牽制我們,控制我娘,處心積慮安排的替身呢?也不無可能。總之,姬暽滿口謊言,我是絕對不會輕易相信那個人是娘的侄兒的。”蘇默冷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