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哲走出容國公府,興瑞問是否需要備馬或駕車送他。
陸哲搖頭,“不必。”話落便獨自走著,消失在夜色之中。
繁華如萬安城,入夜過后,大部分地方也都不見行人,除了街市上某一片脂粉香濃之地。
清涼的晚風迎面吹來,陸哲心情還不錯。走著走著,腳步越發輕快,想到尚未見過的兒子,不由期待起來。
當陸哲駐足停在忠信伯府大門外,因為他的臉在陰影中,守門的侍衛一開始沒看清楚他的臉,只看到他因為趕路風塵仆仆的衣服,不耐煩地吼了一聲,“哪里來的乞丐?這是你能來的地方嗎?滾滾滾!”
陸哲往前走了一步,門檐下的燈籠照亮了他的臉,兩個原本漫不經心的侍衛,臉色瞬時就白了。
“世……世子爺回來了!”方才沒開口的侍衛心中慶幸,但也冷汗直冒。府里的下人原本就怕陸哲,雖然背地里喜歡嘲諷他是殘廢,但自從早些年有兩個當面對陸哲不敬的下人不明不白地死了,后來府中下人看到他心中都發怵。
尤其是這幾個月陸哲失蹤后,陸致遠突然開始重視這個兒子,不止一次敲打府中下人,說陸哲是奉了皇命外出辦事,不日就會回來,到時候讓他們都小心伺候著,不然決不輕饒。
而且,就在上個月,世子妃君靈馨生產,竟然是三公主容元秋親自來給她接生的!
以上這些,足可見如今陸哲的地位已經不只是忠信伯府的世子那么簡單了。
陸哲看著戰戰兢兢的侍衛,若是原本的他,會怒火中燒,恨不得掐死他們,但如今,他只是覺得,陸家從里到外都透著一股子沒落貴族可笑的傲氣。說傲氣是好聽,其實就是從上到下的膚淺。
至少,陸哲知道,容國公府守門的侍衛哪怕真看到乞丐在門外停留,也不會口出惡言來驅趕,甚至可能會視情況問一句是否需要幫助。
先前跟元秋和蘇默以及容元誠都真的打過交道之后,陸哲才知道,真正的尊嚴,更應該看強者如何對待自己,而不是跟低劣的人斤斤計較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那是把自己拉到跟后者同樣的水平,貶低自己。
于是,就在兩個侍衛擔心會被陸哲重重責罰的時候,陸哲神色卻平靜,甚至看不到曾經令人生畏的陰鷙,只是淡淡地問了一句,“還不開門?”
兩個侍衛先是一愣,而后匆忙把大門打開,半垂著頭,恭敬地等陸哲進去。
直到陸哲的身影消失在他們視線中,最開始口不擇言的侍衛依舊覺得好不真實,壓低聲音問另外一個,“那真是咱們家世子嗎?”
另外一個侍衛神色也怪怪的,“要擱以前,你興許用不了多久就能去見閻王了。世子爺這是……真的變了?還是明面上不介意,等著背地里再處理你?”
那個侍衛臉色一僵,“這……是變了吧?我看世子爺的眼神都跟以前不一樣,沒那么嚇人了。”
“希望如此。”另外一個侍衛嘆氣,“不然咱倆都沒好日子過了。”
陸哲并不知道兩個侍衛在議論些什么,也不再關心這些。
一路上碰到的下人,看到他,都先是一副見了鬼受到驚嚇的表情,然后就變得畢恭畢敬,戰戰兢兢,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獸。
陸哲徑直回了他的院子,而他進院門的時候,他的父親繼母以及兄弟們,都接到消息,得知他回來了。
陸哲的大哥慌不迭地跑去見陸致遠,問是不是應該主動找陸哲賠罪?
起初以為陸哲出事,他的兄弟們一個個都幸災樂禍,陸哲的大哥還以為自己很快就能成為忠信伯世子。
結果,陸致遠通過跟容家的接觸,再三確認過后,很確定地告訴他其他的兒子們,陸哲今非昔比,以后絕對不能再招惹。
當時陸致遠的長子就崩潰了。如今皇帝是容嵐,陸哲雖然是容元若和容元秋的親表哥,但天下皆知,沐振軒對不起容嵐,已經跟容嵐和他們的兒女徹底反目成仇。陸哲可是沐振軒的親外甥!容嵐以前對他也不熱絡,如今不是應該十分厭惡他嗎?
但事實勝于雄辯。陸致遠不希望如此,卻不得不面對這個讓他也很焦慮的結果。
陸致遠從頭到尾都討厭陸哲這個天生殘廢的兒子,可最開始因為沐振軒是鎮國公,陸致遠廢不了陸哲,后來因為陸哲娶了八公主當了駙馬,陸致遠依舊不能動他。如今沐振軒廢了,連君靈馨出身的君氏皇族都沒了,結果陸哲趁機攀上了容氏皇族!
陸致遠每每想到這里,都慪死了。現在已經不是他能不能換兒子當世子的事,而是陸哲眼見著真的飛黃騰達了,會不會折磨他這個爹,傷害兄弟們。
“爹,到底怎么辦?快拿個主意啊!我這段日子都吃不下睡不著,他那個人,跟毒蛇一樣,真要發狠,別說你我,連我兒子都不會放過的!”陸哲的大哥神色憔悴。
陸致遠怎么會沒想過這個?這也是他焦慮的根源。
沉默了一會兒,陸致遠深深嘆氣,“慌什么?你們是親兄弟,他還沒做什么,你倒先把自己嚇死了!你最怕他的是什么?還不是因為他攀上了皇家,但如今的皇家,可不是從前那個了!”
見陸致遠說得隱晦,陸哲的幾個兄弟都皺著眉頭,一時沒明白什么意思。
陸致遠下意識地壓低聲音,“你們想想,他攀上容氏,真想得到重用,就不能亂來!當今皇上是什么人品個性天下皆知,還沒正式登基就把朝臣里的蛀蟲全都拔了個干凈,明日太子成親,娶的還是個來歷不明的民女,徹底斷了咱們這些想跟皇家結親的官宦貴族的念想。這東明國今非昔比,容氏治下,誰想出頭,必須得才德兼備,缺一不可!”
陸致遠的長子冷哼,“陸哲那個殘廢無才無德,怎么就……”
陸致遠狠狠地瞪了兒子一眼,“閉嘴!還說這樣的話,你找死啊?!他要沒有真本事,能入了皇上的眼,能讓三公主親自過來給他媳婦兒接生?你們都長著腦子,能不能用上點?難不成你們以為皇上看重他,是因為他是沐振軒的外甥?”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跟沐振軒的舅甥關系,對于陸哲來說,如今算得上是個污點。
“都小心著點,我們以前真是小看他了!他要真想飛黃騰達,不管明里暗里,都不能德行有虧。一家人哪有不磕磕碰碰的,以前的事就算過去了,以后只要我們別招惹他,他就不會,也不敢把我們怎么著,因為皇上看著呢!他若亂來,皇上第一個饒不了他!”陸致遠眸中精光閃爍。
陸致遠話落,就聽到幾個兒子松氣的聲音,又連忙嚴肅地敲打他們,“記住,以后都得敬著他!”
“那今夜還去找他道歉嗎?”陸致遠的長子問。
陸致遠搖頭,“你們都回去,明日陸哲的兒子滿月,滿月酒要大辦,已經準備好了,到時候見面,少說話,客氣點兒,不管他怎么對你們,都忍著!這大晚上的,他才回來,先讓他見見孩子,興許心情能好點,這樣大家都好。”
陸哲這邊,剛到房門口,就聽到了孩子的哭聲。
陸哲不由停下,又加快腳步進了門,正在桌邊收拾的小丫鬟尚未反應過來,他已經繞過屏風進了內室。
下一刻,房中傳出君靈馨驚恐的尖叫聲……
因為孩子餓了,君靈馨正準備給他哺乳,衣衫不整,沒想到突然有個男人闖了進來,眨眼功夫到了跟前,她被嚇得差點把孩子扔了。
“這就是,我兒子?”陸哲已經把孩子抱在了自己懷中,低頭看著,感覺很奇妙。
孩子小得讓他感覺不可思議,紅色的襁褓包著,露出一張集合了他和君靈馨容貌優點的小臉兒,白白嫩嫩很是漂亮,因為餓了,方才嚎了一嗓子,這會兒興許是被陸哲嚇到了,瞪著烏溜溜的眼珠看著他,然后又哇哇哭了起來。
陸哲卻笑了,“長得很像我。”話落將孩子放在床上,打開襁褓,看看他的小手小腿,甚至認真地數了一下孩子的手指腳趾……確認孩子四肢健全,沒有什么殘缺,陸哲微微松了一口氣。
君靈馨發現是陸哲,神色一變再變,連忙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卻不知要不要下床,因為她明日才出月子。
“躺著吧,不是還沒出月子嗎?”陸哲把孩子包好,這才看向君靈馨,笑意淡了些,“孩子是不是餓了?”
君靈馨愣怔著點點頭。她覺得陸哲好像哪里變了,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陸哲的左臂,袖管空空的,是他,也不會有人為了冒充他砍斷自己的手臂。
陸哲輕哼,“不認識了?”
君靈馨心中忐忑,連忙搖頭,見陸哲把孩子遞過來,就下意識地接過去。
在旁邊伺候的嬤嬤和奶娘見到陸哲,都默默地低著頭退出去了。
孩子還在哭,陸哲見君靈馨傻傻地不動,皺眉道,“給他喂奶。”
君靈馨一手抱著孩子,一手去解衣服,解到一半,發現陸哲站在旁邊沒動,面色赧然,“你……你不出去嗎?”
陸哲看著君靈馨,眸光微瞇。這女人,好像哪里不一樣了。當了娘的君靈馨,因為懷孕微微豐腴了些,原先有些刻薄的眉眼如今倒柔和溫潤了不少,粉面透紅,皮膚嬌嫩,在昏黃的燈光下,竟讓陸哲覺得她比以前好看了很多。
陸哲腦海中不期然浮現出剛剛繞過屏風看到的那一幕,喉頭滾動了一下,視線微轉,“我才回來,去收拾一下再過來。”話落轉身出去了。
君靈馨一邊給孩子喂奶,輕輕拍著襁褓,哄孩子睡覺,一邊看著屏風的方向。
說實話,一開始君靈馨對孩子的期待,只是因為有了孩子,陸哲就不折磨她了,甚至她一度希望陸哲再找個女人,把注意力從她身上轉移。
但十月懷胎,艱難生產,看到自己兒子的那一刻,君靈馨的感受到底是不同了。她那個時候沒考慮什么陸哲,只是覺得心中歡喜。曾經她在宮中不被重視,所以總想出頭,犯了錯挨了打,才漸漸意識到,她的祖母和母親,對她的好不是假的,但很有限。
如今沒了君氏皇族,再跟娘家人來往,少了利益紛爭,比先前倒真誠了些。君靈馨生產次日,她的祖母和母親都上門來看望,還帶了不少補品,專門給她留下了一個經驗豐富的嬤嬤照顧著。但這個孩子,才是真正與她血脈相連的寶貝,將她一直以來空虛的心都填滿了。
君靈馨起初以為陸哲出事了,那個時候她心情復雜,一時希望陸哲再也別回來,一時又覺得,她的孩子不能沒有爹……
如今陸哲真回來了,君靈馨心中五味雜陳,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但她也知道自己沒什么選擇的余地,關鍵在于,陸哲會如何對待她。
君靈馨知道陸哲攀上了新的皇族,雖然有些不能理解為什么以前容嵐跟沐振軒關系最好的時候都不待見陸哲,如今決裂了,卻把沐振軒的親外甥當了自己人。
君靈馨最擔心的是陸哲會去母留子,畢竟她嫁給陸哲的時候不是清白之身,這是她一輩子都抹不去的污點,陸哲一直都很介意,且因此折磨虐待她很久。
有時候,想著想著,心里難受,君靈馨甚至生出一個念頭,若是陸哲真要趕她走,除非讓她帶走孩子,她就去君家的別院生活。陸哲不讓她帶孩子走,逼不得已,她只能去求容國公府的人幫幫她,求她同父異母的兄長君紫桓和妹妹君靈月……
想著想著,直到陸哲去而復返,君靈馨才回神,發現孩子吃飽睡著了,她連忙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旁邊,然后慌忙地整理衣裳。
陸哲的目光從君靈馨胸口掠過,又落在了孩子身上,倏然柔和起來,壓低聲音問,“睡了?”
“嗯。”君靈馨點頭。
陸哲又盯著孩子看了一會兒,感覺真的很奇妙,原來這就是血脈相連。他出生便沒了娘,陸致遠又十分討厭他,從來沒有體會過父子親情,就更加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安順遂,彌補他的遺憾。
陸哲抬頭,發現君靈馨直直地看著他,便在床邊坐下,問了一句,“看什么?”
君靈馨下意識地斂眸,“沒,沒什么。”
“明日就出月子了吧?”陸哲視線下移。
君靈馨沒注意到陸哲的眼神在她胸口流連,直覺陸哲打算趕她走,點了頭,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話直說,別吞吞吐吐的。”陸哲蹙眉。
“你……你要找別的女人,我絕對不攔著,需要我騰位置,我可以做側室,只要你別把我跟孩子分開。”君靈馨說著,心中委屈,哭了起來。
陸哲靜靜地看著君靈馨,這事兒,他還真想過。
不過,孩子這么小,沒娘可不行。陸哲如今也沒看上別的女人,若說突然喜歡上君靈馨,那絕對是假的,但也沒之前那種看到她就想欺凌的心理了。
“此事再說吧。”陸哲微微搖頭,“你早點休息。”話落又看了一眼孩子,便再次離開了。
君靈馨眼淚未干,看著陸哲離去的背影,是真的不知道他這到底什么意思……
五月初八,是東明國太子容元誠成親的日子。
容嵐先前在容國公府里設了容家的祠堂,最近時常過去上香。
一早起來,容嵐又進了祠堂,上了香,看著兄嫂的靈位,微嘆道,“大哥,大嫂,如果元風還活著,我一定會找到他,好好照顧他。”
西遼國,蘇默下朝之后,叫來了青雷。
“準備些好酒,今日我要跟辛姑姑喝兩杯。”蘇默說。
青雷點頭,“是得喝幾杯,今日元誠公子成親呢!尤姑娘是辛夫人的徒兒,可惜她沒能回去。”
蘇默微笑,“今日是個黃道吉日,不止阿誠要成親,阿松也是今日成親,希望他們都順順利利地娶媳婦兒。”
青雷愣了一下,“主子你還記得那個小鐵匠呢?!”
蘇默伸手一指,青雷才發現,御書房的龍案上,竟然放著一把菜刀……
青雷嘴角抽搐,“主子你是真喜歡這把菜刀。”
“先前隨手放這兒的,剛剛看到了,所以想起了阿松。”蘇默笑了笑。
正在這時,辛夫人出現,面露喜色。
“辛姑姑是因為阿誠和尤霧今日成親高興嗎?”蘇默問。難得看到辛夫人會笑。
辛夫人拿出兩封信,難掩笑意,“不止。你看看就知道了。”
蘇默接過來,一封拆開過的,是容嵐的筆跡,一封沒拆開的,定是元秋寫給他的。
蘇默眸光瞬間柔和了幾分,先把容嵐的信放在一邊,拆開元秋的信,就看到了熟悉的娟秀字跡。
信的開頭仍是噓寒問暖,關心蘇默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好好吃飯。
“蘇默默,你猜我肚子里是兒子還是女兒?”
看到這里,蘇默眸光微亮,看樣子是確定了孩子的性別,元秋專門寫信告訴他,下面還空了幾行沒寫字,定是翻頁有驚喜。
“主子,到底是小公子還是小小姐?快說呀!”青雷急死了,又不能跟蘇默搶信看。
蘇默盯著那三個字看了好大一會兒才抬頭,笑容滿面,“容小秋真厲害!”
青雷:……是兒子?他家主子重男輕女?不是吧?
蘇默想象了一下以后他出門,一手抱著一個小娃娃的樣子,心中歡喜不已,起身將信紙懟到了青雷眼前,笑著說,“看!”
辛夫人看到蘇默幼稚的舉動,表示確實值得得意……
青雷瞪大眼睛,“龍鳳胎?天哪!主子你也太厲害了吧?”
蘇默將那信紙視若珍寶一般看了一遍又一遍,笑得有點傻,“錯,是我家秋兒厲害,我太幸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