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五月,西遼國齊天城才真正入夏,白日天氣總有幾分燥熱,清晨和夜里又涼意深重。
這日午后,難得的風和日麗,皇帝姬鳳淵推著一個輪椅,漫步在御花園中。
青雷抱著劍,相隔兩米,不緊不慢地跟著,眸光不時掃掠過周遭的林木。
輪椅從棧橋上走過,發出輕微的咯吱聲。魚兒躍出湖面,蕩起波紋圈圈舒展。
走過長長的棧橋,到了湖心亭邊停下,姬鳳淵抬起輪椅兩側的扶手,將輪椅連帶其上的人一起送進了亭子里,放在視野最佳的位置上,他繞過石桌,坐在對面。
身處開闊的湖面中央,無需擔心被人偷聽。
姬鳳淵看著對面輪椅上的中年男子,面無血色,蒼白消瘦,神情頹靡而虛弱,一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模樣。
“你倒真舍得折磨自己。”姬鳳淵開口,話落輕哼了一聲,也聽不出是夸贊還是嘲諷。
輪椅中的人斂眸沉聲道,“放心,我再瘦,也比你美。”
姬鳳淵嘴角抽搐,“蘇天仙你夠了啊,小心用力過猛,傷了身子!”
聽出姬鳳淵的言外之意,輪椅中的人輕嘆,“想太多是病,得治。”
姬鳳淵:……
他對面的人自然就是假扮姬暽的蘇默了。
距離蘇默為了瘦身開始“自虐”,已經過去半月之久。
姬鳳淵從旁瞧著,不得不佩服蘇默的毅力。盤古www.moc.cc
原先蘇默也是高瘦身材,但他的瘦跟姬暽的瘦自然不同。
容家的生活品質太好,自從蘇默跟元秋在一起之后,雖然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經常在外奔波,但也養成了很好的生活習慣,非常注意自己的身體。他曾經生無可戀,如今可不想再當病美人,不光臉要好看,身材也要最好,元秋就更喜歡了。
辛夫人說過,姬暽的體弱不是假的,九轉丹對他并非沒用,但他是先天不足,哪怕服下九轉丹,也很難跟常人一樣健康。
顯而易見的是,姬暽為了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明明有機會得到九轉丹,甚至他大概真的有那樣的寶貝,不知藏在何處,只是并沒有吃。姬暽通過鬼道人,借由辛夫人之手,送了一顆九轉丹給容嵐,但那絕對不是唯一一顆。
這并不代表姬暽很弱,他的實力極強,可惜猝不及防栽到蘇默手中,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就被蘇默徹底廢了。
蘇默想要假扮姬暽,若是騙過尋常人,其實不難。臉色、聲音語調這些都是可以偽裝和控制的。但他想要騙過鬼道人,難度極大。
畢竟論易容術,鬼道人絕對比他們更加精通。好在先前元秋跟辛夫人學了易容術之后,又自己鉆研摸索,搗鼓出了更加厲害的易容藥膏,沒有任何特殊的氣味,更不容易暴露。
但姬暽畢竟是鬼道人的兒子,哪怕父子倆并不熟悉,但這種親緣關系維系著,不看容貌,看感覺,都容易被察覺不對。
因此,蘇默為了這次的“替身計劃”,可是下了不少功夫。
生生挨餓,讓自己更加消瘦憔悴,每日都假扮姬暽,模仿他的言行舉止。
至少姬鳳淵離得這么近,是一點兒看不出有什么破綻,連聲音和語氣都像了十成十。
“有件事,需要你幫忙。”姬鳳淵再次開口。
“說。”蘇默正在想元秋這個時候在家中做什么。
“我家……姚家,我外公,舅舅舅母和表弟表妹,都在西遼國。當初我腦子進水,執意要回皇室,他們都不同意,最后鬧得很僵,我出來之后就沒回去過,本來這次打算回去看看,結果被你截回來了。”姬鳳淵嘆氣,“如果沒有你們幫忙,我大概早就死了,既然你用得上我,那我沒二話。但這兩日我突然有點不安,怕我家里人出事。你能不能派人幫我送一封信過去,然后護送他們到東明國去?”
折騰一番,姬鳳淵終于明白了人生的真諦,也看清了誰真正為他好。
如果沒有被帶回齊天城,他現在已經跟姚家人團聚了。
而姬鳳淵本來的計劃中,就是打算帶著姚家所有人到東明國定居的,那邊氣候更好,也更安定些。
“好。信呢?”蘇默問。
姬鳳淵輕咳,“沒想到你這么爽快。信我還沒寫,晚點給你。”
蘇默涼涼地看了姬鳳淵一眼,這眼神才終于有點像他本來的氣質了。不然姬鳳淵有時候恍惚間,都覺得對面坐的真是他那位皇叔。
“你也挺可憐的,都要當爹了,也不能回去陪著容元秋。”姬鳳淵看著蘇默的眼神透著同情。
蘇默輕哼,“等你什么時候娶上媳婦兒有了孩子且是龍鳳胎,再來可憐我吧。”
姬鳳淵瞬間被扎心。媳婦兒都沒影兒,更別提孩子,還龍鳳胎?他要是有蘇默那么好運,能娶到容元秋,做夢都要笑醒了!
姬鳳淵轉移話題,正色道,“你不擔心鬼道人跑去東明抓你家里人嗎?若他得知兒子在你手中,極有可能會那樣做,到時候,你的優勢就全沒了。”
蘇默微微搖頭,“我想過。所以,我必須騙過鬼道人,才有機會接近他。”
家里人被抓去當人質,這種事,哪怕蘇默在家,也未必能避免。他從來沒有小覷鬼道人的實力。
跟元秋一樣,蘇默遇事喜歡做最壞的打算,最好的準備。他如今正在做的,就是最危險,但若成功,最有效的計劃。
倘若家里人被抓去,他假扮姬暽可以做交換。到時候,只要鬼道人放松警惕,他就有動手的機會。
姬鳳淵想明白了蘇默的計劃,雖然沒說,但心中深深佩服。這不只是心智過人,還需要極大的膽量和魄力,不愧是蘇天仙,連行事手段都是天仙級別——一般人想不到,也不敢干這種事。
半個月的“親密”接觸,蘇默讓姬鳳淵敬佩的不只是這一點。
姬鳳淵曾經堅信心不狠成不了大事,善良是弱點。
但在蘇默身上,姬鳳淵打破了他固有的觀念。
姬鳳淵看到了蘇默骨子里的善良,那不是尋常的好心,是一種理智清醒是非分明的大氣。
不管是對于不相干,甚至能算得上是仇家的姬氏皇族,對于西遼國某些不安分的臣子,對于自己的屬下,蘇默的處理方式都讓姬鳳淵深深敬服,也讓他發現,原來掌控局面還可以用如此溫和卻精準的方式。犯錯的人會得到懲罰,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但不多不少,恰到好處,堪稱完美的分寸感,是常人難以企及的。
至少,姬鳳淵再次感覺到了智商碾壓,深深慶幸他迷途知返,否則跟蘇默為敵,絕對沒有好下場。
當天晚些時候,蘇默派人帶著姬鳳淵寫好的家書,去了姚家。到時候,如果姚家人愿意,會有人暗中護送他們前往東明國萬安城定居。
萬安城。
容元誠和尤霧成親半個月,小日子過得蜜里調油,兩個人都褪去了原本有些“獨”的氣質,容元誠更加開朗愛笑,尤霧跟君靈月和元秋處久了,也不自覺地多了幾分溫潤柔美。
就在昨日,容嵐下旨,冊封忠信伯府世子陸哲為王,封號為敬。
并非容嵐故意拖延半月,她承諾過的事,自不會食言。是陸哲自己原本心心念念,臨了卻又不著急了,一直沒想到合適的封號。
最后這個“敬”字,就是陸哲思來想去選中的。他曾經因為天生殘疾,被人輕視,最渴望得到尊敬,希望用實力讓人敬畏。當他如今真的得到了那些,才發現原先的自己眼界狹窄,自卑陰暗,落了下乘。
陸哲其實想過,如果他一開始就像容元誠和容元楓那般善良正直的話,出于跟沐家的關系,容嵐定也會關照他,不會讓他被欺負,他的人生甚至可以完全不同。是陸哲自己做了錯誤的選擇,親近鄒氏和沐振軒那對并未真正把他放在心上的母子,卻防著容嵐,錯失良機。
好在,還有機會。
陸哲曾經的陰險狡詐,都是有原因的。如今想通一些事之后,豁然開朗,說是改頭換面也不為過。
如果做個好人,能過得更加舒心安逸,誰又真的非要作惡呢?除非心理變態。
陸哲原本多多少少有點變態,不過他足夠聰明,也不愛做損人不利己的事,還有救。
對此感觸最深的是陸哲的枕邊人君靈馨。
半個月了,君靈馨總想著,陸哲明日肯定會忍不住找女人紓解的,結果過了一日又一日,她以為的事情始終沒有發生。
陸哲偶爾出門,要么去容家,要么去齊家,倒是跟齊明處成了朋友,有時候甚至還跟著齊明和祝錦年一塊兒到醫院去幫忙。
在家的時候,陸哲對君靈馨并不熱絡,注意力多在孩子身上,也并沒有報復陸家其他人,他們的忐忑擔憂都是多余的。
只夜里,君靈馨經常能感覺到陸哲情動,有時候會要求她幫忙,但并未強迫她。
半個月過去,君靈馨不得不相信一件事,陸哲真的變了。毫無疑問是變好了,她曾經不敢想象,不敢奢望的好。
這讓君靈馨喜憂參半。
喜的是,陸哲對她好了很多,至少不再像曾經那樣折磨虐待她,甚至能夠隱隱感覺到對她的關心,雖然不明顯。
擔憂的是,君靈馨總覺得,陸哲會拋棄她,因為她的過去有污點。哪怕曾經君靈馨那么渴望陸哲找別的女人,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容嵐給陸哲賞賜了一座敬王府,是原先君紫鈺的太子府,掛了新的牌匾,離明國公府不遠,環境極好,已經空置有些日子了。
是陸哲自己選的。雖然陸致遠意外容嵐竟然會給陸哲封王,又假惺惺地挽留陸哲住在忠信伯府,但其實他心里巴望著陸哲能搬出去住,因為一眼看到頭,陸哲飛黃騰達了,是絕不會讓陸家其他人沾光的,能不報復他們就謝天謝地了。
陸致遠是個精明的,覺得既然處不好,分開未嘗不是好事,他也沒腦子進水,認為虛情假意地對陸哲好,就能修補父子關系,得到什么好處。陸哲走了,陸家其他人安分些,至少還能靠著祖蔭,享受榮華富貴。
陸哲很爽快,懶得理會陸家人,封王的次日就帶著君靈馨和兒子搬去了敬王府,大有一副再也不會回忠信伯府的樣子。
再次碰上容元誠的時候,陸哲問了他一個問題,“如果我明著裝好人,背地里做些讓你們不快的事,結果會如何?”
容元誠只是神色淡淡地說了一句,“我三姐給了你一個選擇的機會,若你選錯,也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
陸哲微笑,看來他選對了。
“你對君靈馨,有什么打算?”容元誠反問了陸哲一句。
陸哲意外容元誠竟然關心這件事,想了想說,“她畢竟是我兒子的娘,只要不再犯錯,我不會對她如何,但要說喜歡,也談不上。以后如果碰上真正喜歡的女子,我要娶回家,你們不會攔著吧?”
容元誠搖頭,“只要人家愿意跟你,我們攔著作甚?”
“我兒子以后能跟你們家的孩子一起玩嗎?”陸哲神色認真地問。
容元誠輕哼,“這就算計到孩子頭上了?”
陸哲似笑非笑,“當爹的,總要給兒子鋪路,天經地義不是么?你們不待見我沒關系,我兒子多可愛,又無辜。”
容元誠無語。
陸哲也不需要容元誠真給他一個答案,因為這事兒本也不需要問。他厭惡陸致遠,不想成為那樣的人。他如今的選擇,已經可以保證他的兒子一輩子榮華富貴了。
雖然辛夫人不在,但元秋毒術基礎打得好,又有濃厚的鉆研探索欲,不斷地創新,經常搞出一些讓尤霧都嘖嘖稱奇的新毒藥來,連夸她就是個天才。
每每這個時候,元秋便笑著說,“學到鬼道人全部的本事,依舊打不過他,只有用他不會的東西,才能有勝算。”
從蘇默離開家,就不間斷地會收到他的傳信,分享最近的線索,讓元秋知道他的情況。
五月下旬,元秋得知蘇默抓了姬暽,降服了原本青魅身邊的一群高手,鬼面人逃走。
中間隔了兩日,這日再次收到蘇默的信,照舊是直接送到元秋手中,她看完再通知家里人。
元秋知道蘇默沒事,放下心來,但信中確定的關鍵之事,卻讓她長嘆了一聲。
元秋找到容嵐的時候,她才剛下朝回家,看過兩個寶寶,正準備繼續把給元秋肚子里的兩個孩子做的小衣服做完。
元秋進門,容嵐立刻起身過來扶她,“今日感覺如何?沒有哪里不舒服吧?”
“我好著呢。”元秋微微搖頭。
母女倆落座,元秋將手中的信遞給容嵐,“娘看看吧,剛收到的信。”
容嵐面色平靜地接過去,很快,元秋就看到她握著信的手往下一頓,眸光也黯了下去……
因為蘇默在信中說,姬暽已承認,鬼面人并不是容元風,而是他不為人知的親生兒子。
事到如今,根據現有線索,真正的容元風活著的可能性十分渺茫。蘇默說得沒錯,姬暽本來用不上容元風,養著他反倒會惹來懷疑,后來安排了一個假的,是因為除掉蘇默的計劃出了意外,應變而行,并非早有預謀。
至少,除了姬暽知道容元風身上的胎記這一點,證明當年容元風有從那場浩劫之中逃出的可能,沒有其他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容元風活著長大,如今還在。
“娘。”元秋握住容嵐的手,冰涼的。
容嵐合上信,微微搖頭,扯出一抹勉強的笑,“我沒事,對此有心理準備。”
元秋知道,有心理準備,并不代表可以若無其事地接受這個結果。畢竟,他們原本也都心存念想,如今幾乎破滅了。
是夜,一支綁著信件的箭矢,被釘在了容國公府的大門上。
元秋早早睡了,那封信被送到了容嵐手中。
信封上沒有字,容嵐拆開信,看到里面的稱呼,眸光一寒!
“姑姑,是我。”
這一句,已表明送信之人的身份,是姬暽的兒子,那個鬼面人!
但根據蘇默最新送來的消息可以判斷,鬼面人并不知道他已經暴露了。
容嵐看到這封信,顯然鬼面人以為蘇默無法確定他是真是假,姬暽也絕對不會承認他是假的,所以不敢找蘇默,反而來了東明國找容嵐,妄圖得到容嵐的信任!
畢竟,容元風是容嵐的親侄兒,容嵐自然是希望容元風活著的。
鬼面人在信中將所有的一切都推給了姬暽,說他是被強迫的,不得不屈從,否則就會沒命。若不是蘇默抓了姬暽,他也找不到脫身的機會。但蘇默不信任他,甚至想要殺了他。
“我可以理解蘇默表妹夫怎么想的,他一心想證明我是假的,如果證明不了,就將我除掉,到時我是真是假都是他說了算,就可以省去很多麻煩。”
“我不怪他,畢竟我是姬暽養大,是青絕的徒弟,表妹夫懷疑我是應該的。但我最清楚自己是誰,也清楚我身上的責任,一直盼著與姑姑相認,只要姑姑見到我,便知我是誰。”
“三日后子時,我在摘星山頂恭候,亟盼相見。”
落款是,“容元風”。
容元誠得到消息趕過來,看過信之后,寒著臉說,“姬暽的兒子,妄圖魚目混珠,還挑撥娘跟三姐夫的關系,可笑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