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后,旭城里烏云密布,看起來要下雨。
脖子上纏著一塊布的尹江并沒有再去找蘇默和元秋,因為他脖子上的傷就是蘇默在幫他遮掩之前沖動下犯的錯,隱隱作痛的傷口提醒著尹江,接下來必須萬分謹慎,不能被蘇顏懷疑上,否則他不管想做什么,都不會再有機會。
蘇顏進楚雨寧的房間已經半個時辰了,尹江站在廊下,看著暗沉的天空,心中忐忑,真怕楚雨寧一時沒忍住把那件事告訴了蘇顏,更怕蘇顏發現楚雨寧有什么不對勁的。
尹江努力回想,昨夜他在楚雨寧身上留下的痕跡有沒有在太明顯的地方,會被蘇顏發現的,他思來想去,應該是沒有。
而一早尹江還專門換掉了弄臟的床單,且趁著出去買早膳的功夫,帶走燒掉了。
尹江低頭確認自己的荷包玉佩都在身上,沒有丟在楚雨寧房中的,就算有,雖然可以解釋,但若是丟在床上或者某些不該在的角落里,可就壞了。
越想越緊張,越想越后悔。
在尹江不再把楚雨寧當做女神之后,越發覺得,為了楚雨寧承擔這樣的風險實在是愚蠢。若是命都沒了,還談什么愛情和未來?一切的前提都是活著。
尹江腦海中浮現出他母親的身影,面色都沉了下去。他總是振振有詞地說那件事是意外,雖然事后看,的確算是意外,尹江絕對沒有想害死撫養他長大的親娘,但尹江如今不得不承認,那場意外,是因為他的一些錯誤行為導致的。
因此,母親不是死于尹江之手,但某種程度上,就是尹江害死的。
在尹江心中,原本有些鬼迷心竅的時候,覺得楚雨寧什么都是完美的,她是最重要的,覺得他的親人不支持他,不理解他,不是真心為他好,不愿意聽他的……但如今回頭看,對于母親之死,尹江一直都是后悔的,只是不愿意承認罷了,而現在對楚雨寧的熱情消退之后,理智和情感上,亡母在尹江心中的地位都超越了楚雨寧,尹江悔恨,同時對同樣算是始作俑者的楚雨寧和蘇顏也生出了恨。
“尹江?”
突然聽到蘇顏的聲音在背后響起,尹江猛然回神,心中的緊張瞬間到了頂點,僵直站著,假裝沒聽到,沒敢回頭,努力冷靜下來,調整自己的情緒。
蘇顏走過來,直接伸手拽了尹江一下,神色不悅,“你在發什么愣?”
尹江裝作才反應過來的樣子,連忙低頭道歉,“夫人莫怪,二小姐的生辰快到了,可我實在想不出該送什么禮物,便在回想二小姐從小到大都喜歡什么……”
尹江沒說完,蘇顏就收回視線,打斷了他,“把心思花在正事上!”
尹江點頭,“是。大雨將至,今日還啟程嗎?”
“這場雨來得正好。”蘇顏看著黑壓壓的云,說了一句讓尹江不理解的話,然后吩咐他,“你跟雨寧現在就去把易容做了,快一點,做完我們就出發。”
尹江恭聲應道,“是,夫人,屬下這就去找二小姐。”
聽蘇顏提起楚雨寧,尹江才想起他起初的緊張是因為擔心楚雨寧沖動之下把失身的事情告訴蘇顏,但很顯然,那種事并沒有發生。
而當蘇顏吩咐尹江去易容成蘇默的模樣時,尹江就知道,蘇默和元秋的猜測成了真,今日蘇顏大概要把真正的蘇默和元秋轉移到別的地方,接下來不會跟他們同行了。
這對尹江而言,并不是好事,在他打算背叛蘇顏,為蘇默和元秋做事的情況下。
因為這意味著,接下來尹江要在根本不知道蘇默和元秋在什么地方,也沒有其他人知道他已經選擇棄暗投明的情況下,尋找機會,承擔風險,為蘇默和元秋做事。
那么尹江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危險甚至不是來自于蘇顏,只要尹江足夠謹慎,別露出破綻就行。
最麻煩的是尹江得按照蘇默的吩咐,背著蘇顏,去跟陸哲或者容元誠等人接觸。
尹江很清楚,到時候陸哲或容元誠聽到他說他已經選擇效忠蘇默和元秋,會信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可能會懷疑尹江是蘇顏想要安插到容家的間諜。
而說實話,若是尹江處于陸哲和容元誠的位置,他也會那樣想。
簡言之,尹江打算改邪歸正,但唯二知道內情的蘇默和元秋接下來根本無法為尹江證明,他要面對的危險是雙重的。被蘇顏發現,死;無法獲取容家人的信任,更是不得好死。
想到這里,踏入楚雨寧房間的尹江,心情真的不算好,但在看到楚雨寧又恢復了曾經對待他傲慢無禮的態度之后,尹江覺得,效忠蘇顏和楚雨寧這對母女是真的沒有活路的,因為她們甚至不把他當個人,對他連基本的尊重都沒有。選擇給蘇默和元秋做事,風險或許是更大了,但至少,他的未來,還能有點希望。
至于“家事”,若說尹江現在根本不在乎他的父親和弟弟的安危,那是假的。事實上,在母親意外死亡之后,尹江在蘇顏面前是護著尹父和尹漢的。尹父和尹漢本身都是血性之人,哪怕尹漢智商像個小孩子一樣。當時因為尹母的死,尹父和尹漢要跟蘇顏拼命,但當然是打不過蘇顏和楚漣的,如果不是尹江下跪求情,當時蘇顏本來打算把尹家除了尹江之外的人全都弄死,尤其是在母親死后跟瘋了一樣傷到楚漣的尹漢。
當然,說尹江狼心狗肺不算過分,但泯滅人性倒不至于,到底都是欲望驅使罷了。如今理智回歸,拋開楚雨寧,他自然就越發想到親人的好,畢竟,元秋罵歸罵,尹江確實不是天生天養的孤兒,事實上曾經有個比這世上大部分人都幸福圓滿的家,雖然這個家的毀掉,他“功不可沒”,但從大局來看,尹江效忠蘇顏與否,都阻止不了蘇顏要做的事,區別只是在于,尹江成了自己人,能活到現在,且讓他的父親和弟弟沒有被蘇顏殺死,否則,結果有可能是剛烈的尹家人全都為了反抗蘇顏而丟了性命……
“就你的長相,想要易容成蘇默真的不太容易。”尹江在想尹父和尹漢,而楚雨寧正在給他易容,忍不住貶低他的樣貌。
當然了,楚雨寧說的也是事實,尹江不丑,但跟蘇默比,那確實是差距甚遠。
若是以前,尹江聽到這話,定然很受傷。
但是此時此刻,看著楚雨寧難以掩飾的嫌棄嘴臉,尹江心中默默地說:楚雨寧想要易容成容元秋,不提樣貌,氣質真的是差得離譜……
不過尹江當然沒有說出來,他今日專門給楚雨寧道歉,主動求楚雨寧和解,是為了接下來的正事,同時他也真的不會再因為楚雨寧的一言一行而被牽動情緒了。
當跳出這段畸形的愛戀之后,尹江只能說,他差點蠢死,而楚雨寧是真的死蠢。
等楚雨寧給尹江易容好之后,蘇顏在門外叫尹江到蘇默和元秋昨夜住的房間去換衣服,而她拿著一身元秋的衣服進了楚雨寧的房間。
等尹江進了蘇默和元秋的房間,關好門,不出所料,蘇默和元秋都已不在房中,至于去了哪里,只有蘇顏和她安排去做事的心腹知道了。且尹江認為,蘇默和元秋定然被分開送去了不同的地方,且同時知道他們兩人所在的,這世上怕只有蘇顏一個,被她差遣去辦事的也只知道其一。
桌上放著兩個用過的茶杯,尹江知道午膳后蘇顏親自給蘇默和元秋一人遞了一杯下藥的茶,當時尹江就在門外站著,他聽到元秋對蘇默說保重。
雖然尹江先前一直在跟蘇默和元秋作對,但他不得不佩服元秋,到了那一刻,明明知道再次醒來就見不到蘇默了,不管心中怎么想,都從未在蘇顏面前表露出脆弱惶恐。而元秋應該不是怕蘇顏看到她的狼狽,只是不想讓蘇默心中更難過罷了。
尹江嘆了一口氣,把衣服換了。脫掉衣服的時候,他脖子上貼身掛著的一根紅繩上,除了他娘送給他的玉佩之外,還纏著一支墨玉珍珠發簪,那本是元秋的,后來蘇默拿了去,偶爾他們夫妻還會換著戴。雖然他們的行李都被蘇顏查看過,但并沒有把發簪也拿走,畢竟還要用。
而今日蘇默并沒有戴這支發簪,蘇顏把蘇默的行李交給屬下的時候,也沒有發現其中少了一支簪子,因為這支簪子偶爾在蘇默的行李中,偶爾在元秋的行李中,偶爾在蘇默頭上,偶爾在元秋頭上,蘇顏沒發現什么不對勁,便沒有多費心思再檢查所有的物件。
至于這發簪為何會到尹江身上,是蘇默今日在蘇顏回來但尚未進門的時候,一邊用碎瓷劃破了尹江的脖子,一邊塞到他懷中的。
當時尹江甚至都沒反應過來,等時候單獨包扎傷口的時候才敢拿出來看,心知這是蘇默交給他的信物,為了讓他跟容家人接觸的時候有個證明身份的物件。
但,這東西,對尹江接下來要做的事有多大幫助,實在是很難講。
因為蘇默和元秋本就在蘇顏手中,蘇顏想得到這支發簪,交給尹江,讓他去當細作,獲取容家人信任,非常合理。尹江自己也有的是辦法得到蘇默和元秋的發簪,他是無法證明這支發簪真是蘇默親手交給他的。
不過有總比沒有好,尹江看了一下跟他娘給的玉佩纏在一起的那支發簪,心中五味雜陳,想起他娘說的一句話:做人要堂堂正正,坦坦蕩蕩……
尹江自嘲一笑,他不配。就算在選擇效忠蘇默和元秋的時候,想的也是自己的安危和未來。但如果再見到他的父親和弟弟,尹江希望,他們一人砍他一刀,別砍死就行……
等尹江換好衣服走出來,乍看確實很像蘇默,不過細看的話,神情體態都差距甚遠,但他也沒有刻意模仿,畢竟暫時還不需要。
豆大的雨點落下來,很快地上就都被雨水打濕了,腳印消失不見。
尹江想到蘇顏說的,這場雨下的正好,或許是指她趁著下雨把蘇默和元秋分開轉移到別的地方,老天爺可以幫她消除一切可追蹤的線索?痕跡定是沒了,因為下雨,路上行人減少,被人發現的可能性也大大降低。
“娘,這么大的雨,我們怎么出發啊?”楚雨寧挽著蘇顏的胳膊出門。她換上了元秋的衣服,易容也做得不錯,但一聽到聲音,尹江就感覺有些別扭。
蘇顏搖搖頭說,“等雨停了再走吧。”
尹江:……敢情蘇顏先前說的今日要啟程的只是蘇默和元秋。
“娘,爹是不是也帶著爺爺他們正在趕往萬安城?”
聽到楚雨寧的問題,尹江豎起耳朵。
“嗯。”蘇顏應了一聲,有些敷衍,并沒有詳細說的意思。
但楚雨寧追問,“爹帶了那么多人,定然走得很慢,我們也不必著急吧?娘不是要用其他所有的人質去換哥哥和傀儡藥的藥材嗎?我們不如跟爹匯合,一起走最穩妥,不然我們先到了,也沒什么用。”
尹江覺得楚雨寧真是太天真。蘇顏如果先到了當然是有用的,可以暗中調查容家的現狀,確認楚笑笑是否活著,楚楮是不是已經跟容家聯手,甚至可以找機會看能不能把楚峻救出來,或者再抓個容家其他的人,如果不需要把楚雄那些人質一下子都交出去,當然最好。
果然,蘇顏聽到楚雨寧的話,就蹙了眉,反問道,“雨寧你真覺得我們先去到萬安城沒用嗎?”
楚雨寧聽出蘇顏的不悅,神色一僵,“娘不是計劃好了嗎……”
“計劃是可以變的,只要有機會。”容嵐輕哼,“你爹他們雖然人多,但已經做了穩妥的安排,不必擔心。”
“可那么多人一同出行,目標定然不小。這天下,已經是容家的了。”楚雨寧總是忍不住在蘇顏之后發表她的觀點,雖然在尹江看來,楚雨寧的觀點都只會顯得她目光短淺。
不過,楚雨寧這句話,倒是沒錯的。尹江也很想知道,楚漣怎么把那幾十號人質“平安”地帶去萬安城。這天下,姓容,如今的皇帝是容元秋的弟弟,年少時跟容元秋的兄長容元楓被并稱為“東明雙子星”,今年也不過才二十出頭,但文武雙全,心智超群,絕對不容小覷。
說起來他們如今腳下的南詔國,事實上已經成為歷史,不復存在了,容家統一三國,年號為靖安。
蘇顏并未斥責楚雨寧,而是終于透露了一點,“你爹他們走的水路,偽裝成了商船,不必擔心。”
尹江心中了然。走水路自然是比走陸路的風險要低很多,原南詔國境內的水運相比東明和西遼都更發達,如果路上不出什么意外的話,可以直接行船到曾經南詔和東明的邊境附近,且人多的情況下,走水路比陸路速度更快一些,一切都可以在船上解決,吃飯睡覺的功夫都在前行。不像陸路,哪怕如蘇顏,也得停下來休息吃飯。
“這樣啊,那說不定爹已經走到我們前面去了。”楚雨寧點頭,“娘方才說把蘇默和容元秋送走了,是送去了哪里?難道娘昨夜去幽冥谷,是為了安排接下來把他們關在那邊嗎?”
尹江也懷疑過,但認為應該不會這么簡單。
蘇顏皺眉,“雨寧,不該問的不要多問,這是為你好。”
楚雨寧沒有得到答案,顯然不太甘心,但也真沒膽子頂撞蘇顏,就做罷了。
尹江思考過后,認為蘇默和元秋被關在幽冥谷的可能性真不大,就算是,也不可能兩個都被關在這邊。
只說一點,蘇顏是打算到萬安城之后想辦法搶回鬼道人半生收集的珍稀藥材的,最主要的目的是為了做出傀儡藥,控制蘇默和元秋,而不是搶到藥材之后就逃跑。到時候她帶著那么多藥材,怎么從容元誠眼皮子底下安全脫身就是個問題,哪怕有尹江和楚雨寧假扮的蘇默和元秋,但關鍵在于,蘇顏愿意再花時間和精力長途跋涉找到蘇默和元秋,繼續接下來的計劃嗎?
如果尹江是蘇顏,他哪怕不帶著真正的蘇默和元秋去萬安城,也不會讓他們離得太遠。尹江有理由相信,蘇顏一定很想在做出傀儡藥之后,馬上給蘇默和元秋服下,如此真就可以高枕無憂。
但蘇顏是不是真的會如尹江猜測的那樣做,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大雨并沒有下很久,雨停了之后,蘇顏就帶著尹江和楚雨寧繼續上路了,還在旭城那家招牌上寫著“神醫公主最愛吃的包子”的鋪子里買了許多包子當干糧。
萬安城。
在蘇默和元秋離開之后,容元誠按照原計劃,順利統一三國,當上了這片大陸唯一的皇帝。
當上皇帝之后的容元誠,倒越發“不務正業”,經常三五日才出現在朝堂上一次,把權力交給了兄弟們,曾當眾宣稱過,容元楓的話,等于圣旨,君紫桓的話,等于圣旨,段云鶴的話,也等于圣旨……
這事兒當時還在朝堂上引起了軒然大波。當然,只是臣子震驚,容元誠自己一副沒當回事的樣子。
如此皇族,前無古人。
史書記載,多是為了爭權奪利,皇室眾人互相傾軋,父子反目,兄弟相殘。固然也有關系和睦的,但和睦的程度很有限,像容氏這樣,容元誠就差直接說,這皇位是他與一眾根本沒有血緣關系,甚至有些不同姓的兄弟們共享的。
背地里當然有些陰謀論,也有人覺得這必然不可能長久,容元誠是在玩火。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心理陰暗,或自詡精明的人并沒有等到他們期待中的風波。容元誠依舊是個散漫的皇帝,遠不如在他統一三國之前的“敬業”,萬安城中有傳聞,說他們的皇帝顧不上去上朝,是因為忙著在家里伺候皇后坐月子,甚至親手給兒子洗尿布,等到尤霧這個存在感極低的皇后出了月子,萬安城里的許多人都曾碰見過容元誠和尤霧在清晨策馬從摘星山看日出回來,或者入夜時分并肩策馬去往摘星山看星星……
時隔百年,堂堂一個繁盛皇朝的新帝,硬是讓容元誠當出了一副瀟灑自由的俠客姿態。
但從朝堂到民間,誰又能苛責什么呢?
容元誠只是沒去上朝,并不是沒有人處理朝政。容元楓主管軍事,君紫桓主管日常朝事,段云鶴和馮金寶主管醫療和經濟,方方面面,都有利好百姓的新政策,讓曾經西遼國和南詔國的百姓都感覺到生活變得安寧,賦稅徭役都大大減輕,新換的官員公正廉明,最明顯的一點是,正在快速推進的醫院建設,對于原本看病難,吃不起藥的貧苦百姓來說,甚至是在救他們的命。
以前的掌權者口中說著造福百姓的話,但行為都是在維護皇權,根本看不到普通百姓的苦。
而容元誠,一個原東明國偏僻山村農夫之子,曾經被人嘲諷取笑的出身,如今在某些百姓口中,則成了贊譽他的理由。雖然事實上容元誠的出身跟他如今的一切關系不大,他是容嵐養大,也是容嵐教導的。
不過雖然容元誠和尤霧夫妻經常去摘星山玩,但這并不代表容家人如今都高枕無憂在享樂。
事實上自從蘇默和元秋離開家之后,整個容家的氣氛,頂多只能算是正常,而且是表面。除了無憂無慮尚不懂事的孩子們,就連容元順在內,每個人都只是在做自己該做的事情,聚在一起的時候依舊說笑談天,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對蘇默和元秋以及家中其他遇到麻煩的人的擔憂,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越來越難以掩飾了。
其中尤其以容嵐最為明顯。
容嵐大部分時間都在照顧孩子們,她親自帶元秋生的龍鳳胎,也只有在看到孩子的時候心情才能有片刻安寧,但有時候看著兩個寶寶的容貌,只是讓容嵐對蘇默和元秋的擔憂更甚。
這么多年,在容元誠的印象中,上一次見到容嵐消瘦憔悴,還是他險些被沐振軒害死之后失蹤的時期。
而容元誠和尤霧之所以經常出門,且只去摘星山,并不是因為那是容元誠從小到大最喜歡的地方,雖然這是事實,但容元誠和尤霧如今每次去,目的只是想出門透透氣,因為不止家里的氣氛,他們的心情,都越發壓抑。
而每次容元誠和尤霧在摘星山頂吹著風,尤霧痛罵蘇顏,容元誠默默聽著,后來被尤霧要求一起罵,到底也只是一時爽快,轉身下山的時候,只會體會到更深的擔憂和無力感。
可,日子到底還是要過的,且要好好過,總不能蘇默和元秋出事,他們在家倒垮了,以后的問題誰來解決呢?
以前主要負責處理外面的事的容元誠,如今總是在家里。而以前在家中的兄弟們,如今都在外面忙碌,一個個經常不見人影。忙是真的忙,三國統一之初,有很多正事,但回家少的理由,跟容元誠和尤霧去摘星山看日出和看星星的理由差不多。
這日一早風雨交加,容元誠并不打算去皇宮,他抱著孩子,等尤霧吃完早膳之后,自己才多少吃了點。
原本全家人最喜歡一日三餐聚在一起,熱熱鬧鬧的,但龍鳳胎的百日宴過后,家里的規矩慢慢地也變了一些,從一開始的只有午膳和晚膳一起吃,后來變成只有晚膳一起吃,但總有人忙著沒回來,再后來,晚膳也不聚了。
容元誠覺得如此也好。真到一起,總不能都哭喪著臉滿腹心事的樣子,可也真的不想強作歡顏。在蘇默和元秋回來之前,家里只要平平安安的,把孩子照顧好,至于其他的,只能如此了。
尤霧給兒子喂了奶,小家伙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尤霧吐槽兒子不知隨了誰,怎么是個瞌睡包。
容元誠搖頭笑笑,“他才多大,多睡是好事,在長身體,不然你希望他總醒著哭鬧嗎?”
尤霧立刻搖頭,“當然不是,若那樣,我怕我忍不住打他。”
容元誠知道尤霧此時說的真心話,不過他們的兒子若是真愛哭鬧,尤霧也必然不可能真的打。
而在尤霧之前沒多久生下小兒子的君靈馨,在這方面,是有點“慘”,因為她跟陸哲的小兒子實在是太愛哭了,家里其他所有的寶寶都遠遠不如的那種程度。白天哭,夜里哭,只要醒著的時候,隨時隨地都可能哭鬧。
給君靈馨愁的,一度以為這個兒子身體有什么毛病,但柳仲看過說沒事,君靈月和白蘭都再三看了,也說沒事。君靈馨又懷疑是不是有什么邪祟,容嵐堅決反對請什么神婆,但又勸不住,就帶著她和孩子去了一趟護國寺,讓圓慧大師給瞧瞧。
大師看過之后,也說沒事,這么小的孩子,愛哭鬧并不是什么病癥,大點就好了。
后來是好了點,不過也沒完全好,因為那小娃不知怎的睡得晝夜顛倒,君靈馨幾次試圖給他改過來都沒成功,白天鬧的少了,夜里卻總不睡覺,一醒來就哭得震天響,喂奶吧,吃完接著哭……
尤霧想想君靈馨天天頂個黑眼圈兒的樣子,瞬間覺得她家寶寶實在是太乖。也是因為君靈馨堅持要親自帶孩子,不放心交給奶娘和丫鬟,所以才會那樣辛苦。君靈月帶著她的兒子和君靈馨的大兒子,也沒有辦法幫君靈馨照顧小兒子。
值得一提的是,在陸哲不在萬安城的這幾個月,陸家的人又動了心思,尤其是陸哲的父親陸致遠,得知君靈馨生下小兒子之后的第二天,便帶著禮物想要登門看孫子,被攔在了門外,等容家給陸哲的小兒子辦滿月宴的時候,陸致遠又來了,還帶著陸哲的侄兒,當然也沒能進來。
懷中的兒子睡著了,尤霧交給容元誠,“我去君靈馨那兒瞧瞧,看她兒子醒了沒。”
“好,多穿一件,外面風大。”容元誠說。
尤霧擺擺手,“又不冷,我會打傘的。”話落已經開門出去,又立刻把門關上了。
容元誠看著兒子安靜的眉眼,笑了笑說,“你娘成了親生了孩子,依舊還是老樣子,以后你可要乖一些,不然她真會揍你的。”
等尤霧撐著傘進了君靈馨的院子,沒聽到孩子哭,卻見君靈馨的丫鬟苦著臉坐在屋檐下,見尤霧進門馬上起身行禮。
“又睡了?”尤霧問。
丫鬟點點頭,忍不住嘆氣,“昨天半夜醒了,天亮才睡著。”
尤霧把傘折起來交給丫鬟,進門就見君靈馨坐在桌邊,一邊吃早膳,一邊打呵欠。她剛生完孩子時看起來還有幾分豐腴,如今比懷孕之前更苗條了。
“你也是的,他哭就讓奶娘抱走,你該睡就睡,白天別讓他睡太多,晚上自然就不會醒了。”尤霧一見面就忍不住說。
君靈馨嘆氣,“是你兒子乖,不鬧你,不然你也沒辦法,只能順著。”
這話,尤霧也無法反駁,坐下之后拿起一個包子,“我今日都沒吃上娘做的包子,你這么辛苦,還是有好處的,娘總惦記著。”
君靈馨又打了個呵欠,哭笑不得,“明明是你昨日說想吃蛋餅,容姑姑難道沒給你做嗎?”
尤霧輕咳,“我本來是想給你一點安慰的,為何要說破?”
君靈馨:……
尤霧看了看搖籃里的孩子,再次感嘆,“這小的長得可真像陸哲,一點兒都不像你,跟他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
君靈馨看向孩子,笑了笑說,“是啊,大的就像爹,小的更像,我看到就有點傷心,真希望下次生個女兒,一定要長得像我。”
尤霧表示驚訝,“你還想生?”
君靈馨面色微赧,“我喜歡孩子,沒有女兒多遺憾呀,每次看到青瑤和青辰,我都恨不得搶過來。”
尤霧搖頭,“懷孕生子太難受了,我是不想再生了,就把青瑤青辰當女兒得了。”
尤霧沒說的是,君靈馨跟陸哲的關系雖然破冰了,但在陸哲走之前,兩個人也還沒有修復到可以自然親密的程度,君靈馨剛生完二胎,這就惦記著跟陸哲生三胎了,讓尤霧有點意外。
不過雖然知道陸哲和君靈馨曾經的恩怨,但感情的事,除了他們兩個之外,其他都是外人,君靈馨樂意,尤霧也沒什么好說的。
兩人聊了一會兒,等君靈馨吃完,君靈月也來了,身后跟著容元楓,容元楓一手抱了一個娃,一個他的兒子,一個陸哲家老大,把孩子放下,沒進門就走了,說要進宮一趟。
君靈馨抱著大兒子說了一會話,君靈月就讓她帶著小兒子睡覺去。
君靈馨又打了個呵欠,“前日雅若說今日要來,這下雨了,也不知道還來不來了。”
“明家派人過來,說今日天不好,雅若就不過來了。”君靈月說。
“雅若分明是惦記著元朗弟弟,聽雅婷說,明家幾次給她說親,她總也不樂意。”君靈馨說起八卦來。
“娘早看出來了,但這事現在不好說,阿福還不知道在哪里,何時能回來。”君靈月輕嘆一聲。
君靈馨想起上次青云和青雷回來,最后一次得到陸哲的消息,他跟容元朗和蘇默元秋都在一處,轉眼又三個多月過去了,再無音信……
君靈馨眸光黯然,又看向搖籃中的孩子,忍不住說,“相公都沒見過小寶呢。”
“他們都在一塊兒,不會有事的,說不定哪天就回來了。”君靈馨安慰一句,就轉移了話題,說起段云鶴和楚笑笑來了。
君靈月和尤霧帶著兩個孩子去了暖閣,讓君靈馨帶著小兒子睡覺。沒辦法,孩子晝夜顛倒改不過來,君靈馨也只能陪著。
剛到暖閣門口,就聽到了君青瑤響亮的聲音,“妹妹是我的!”
隨之是青修奕的聲音,“你們都是我的妹妹呀。”
“但小妹就是我的,不是你們的。”君青瑤又說。
隨之是柳皓康奶奶的聲音,“小妹是你的,小弟是我的。”
容修澤和陸哲家大寶陸修遠一被放下,就歡快地跑進了暖閣,去搶弟弟妹妹了。
君靈月和尤霧站在廊下看雨,一時沒進去。
一抹明艷的鵝黃出現在雨中,看著一手撐傘,一手提著裙子,在雨中跑過來的少女,君靈月面上浮現出一抹笑意,“笑笑這名字真好,人如其名,看到她感覺天都亮起來了。”
“倒也沒有這么夸張。”尤霧雖然這么說,但還是在楚笑笑收傘的時候順手接了過去,把她拉到了身邊,看著她濕了的裙角說,“跑什么跑?娘給你做的新衣服都濕了。”
楚笑笑怕怕地吐了下小舌頭,“四嫂,我錯了,我會洗干凈的。不過,聽起來好像容姑姑也是我娘一樣,嘻嘻。”
尤霧抬手敲了一下楚笑笑的腦門兒,“你想得美。”
楚笑笑嘿嘿一笑,“其實吧,我爹孤孤單單好多年了……”
尤霧輕哼,“小丫頭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楚笑笑舉手發誓,“我爹真的可好了!你們見到就知道!我越來越覺得,容姑姑如果能跟我爹在一塊兒話該有多好呀!”
“不怕你娘托夢罵你?”尤霧又擰了一下楚笑笑的耳朵,覺得手感不錯。
楚笑笑搖頭,“我剛生下來沒多久沒娘了,我對娘的印象都是外祖父告訴我的,我爹都沒怎么提過。”
“或許是你爹思念亡妻,無法釋懷,你可別在我娘面前亂說話。”尤霧提醒楚笑笑別亂點鴛鴦譜。至少在尤霧眼中,這世上就沒有男人能配得上容嵐。
楚笑笑嘆氣,“我爹現在還不知道在哪里呢,我當然不會在容姑姑面前亂說的。好擔心我爹會被蘇顏給害了,我上次去護國寺,還求菩薩保佑讓我爹遇見表哥表嫂,一起回家呢!”
“希望你愿望成真。”尤霧點頭。
楚笑笑進了暖閣,過了一會兒段云鶴過來,送來幾盒一品閣的點心,沒進門就又走了,尤霧看了一眼,里面果然有楚笑笑最愛吃的兩樣。這一對如今在容家也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尚未捅破窗戶紙。畢竟蘇默和元秋都沒回來,楚笑笑的父親也不知道在哪里。
還有明國公府的掌上明珠明雅若,以前總追著容元朗跑,兩人打打鬧鬧的,明家還試探過容家的態度,有意想結親,但容元朗說他還小不考慮,容嵐只能回絕了。如今容元朗不在家,明雅若依舊常來,也一直沒定親,都能看出她分明是還惦記著容元朗。
見紅苓過來送給孩子們喝的甜粥,君靈月就問了一句容嵐是不是在清容院。
“老夫人說跟護國寺圓慧大師約好的,今日去對弈,方才騎馬出門了。”紅苓說。
君靈月嘆氣。其實容嵐每次去護國寺,都要讓圓慧大師算蘇默和元秋的安危,圓慧大師其實算不到,現在都怕見到容嵐了……
而此時策馬緩緩出了大門的容嵐,遠遠地看到有人正騎馬從雨中往這邊走,速度很快。
容嵐勒住馬韁,就停在容府大門口,看著雨中的黑影越來越近。
“娘!”容元朗高喊。
容嵐神色一喜,看到了容元朗,看到了青霆,還有陸哲,她的視線往容元朗身后看,只有一個披著斗篷的男人。
就在容嵐想問是不是蘇默時,那男人摘下兜帽,對著容嵐拱手,“在下楚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