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乘鸞心頭憑空漏跳了一拍。
他怎么好死不死還在這兒!
“你怎么還賴在這兒不走?”
阮君庭晃了晃手中的花枝,“聽說王府中的紅梅要開了,便徹夜在這里等。如今終于等到了。”
他哪里是在等梅花,分明是在等她睡醒。
“哦。”鳳乘鸞腳下的小鈴鐺細細碎碎一聲響,轉過身去,“那你看花吧。”
“鳳姮,本王有話問你。”
他一聲喚,她腳步就不由自主停住了。
“干嘛?”鳳乘鸞不敢回頭。
他那一身火狐大氅,在紅梅樹下,映著滿園的白雪,實在是太刺眼。
可她卻不知,她身上的紅色輕裘,正是與他的那一件,配成一雙,是他專門命人尋了多少對雌雄火狐,各取了深淺兩色皮毛,做成了這兩件。
雄狐猩紅,雌狐大紅。
“方才,本王好像聽你說過,雪球也可以做殺人的武器,何解?”
這一問,連秋雨影和冬斬也覺得尷尬了,王爺,你是真的沒什么好搭訕的了嗎?
鳳乘鸞扭頭沖他一笑,“很簡單,若是不幸被敵軍圍困在雪山之上,只需要團些雪團,從山頂滾下去,等到了山下,那雪團便成了大雪球,可強行將敵軍的圍堵沖開。”
“就這么簡單?”阮君庭覺得她沒說實話。
鳳乘鸞昂了昂下頜,“當然不是,后面再跟了木桶,兩側綁上幾根長矛。”
“還有呢?”
“桶中藏了硝火,遇到劇烈撞擊便可炸開。”
“繼續。”
“硝火中再摻了鐵蒺藜,就是巨型開花彈。”
“還有呢?”阮君庭眸光有些深,這丫頭出起坑人的餿主意,實在是信手拈來。
鳳乘鸞將頭一歪,“那炸彈一旦炸開,便會引發雪崩,將山下的人,全部埋掉。”
阮君庭走出亭子,“同歸于盡,值得嗎?”
“若已走上絕路,何不拉個墊背的?”
“這種事,你干過?”他問的,是她前世。
鳳乘鸞重新背過身去,不看他,“是啊,不過僥幸,大家最后誰都沒死成。”
她的意思,她當時將這一連串的損招,全都用在了他身上。
阮君庭呵呵笑了一聲,“如此說來,這雪,倒是真的能殺人。”
鳳乘鸞將手中捏了個緊實的雪球掂了掂,忽地一抹壞笑,“是啊,靖王殿下要不要試試?”
“什么?”
阮君庭的話音還未落下,見她一抹艷紅飛揚,忽地猛然回身,嗖——!
將那雪球直沖他扔了過去!
正砸在心口上。
啊!還挺疼!
阮君庭捏著紅梅的手,捂住心口,鳳眸圓瞪,“鳳姮!你死定了!”
他單手撐了亭中的美人靠,也不走正路,直接翻身躍了出去。
鳳乘鸞見大事不妙,拉上詩聽,“不好!快跑!”
詩聽嚇死了!
不好了,她家小姐竟敢在北辰的地盤上,用雪球,把靖王給打了!
兩人踏過積雪,繞過假山就逃,結果還沒看清眼前的情況,迎面便一團白花花撲面過來!
鳳乘鸞被一只雪團糊了一臉,吃了一嘴冰涼!
“阮君庭——!”
她彎腰胡亂抓了一把雪,團了團,就沖阮君庭那一抹猩紅扔了過去。
啪!他身子一側,剛好在大氅上綻開了朵雪白的花。
他手中早就備好了“武器”,徑直沖鳳乘鸞扔過去。
鳳乘鸞抱著頭,背過身抵擋。
正打在屁.股上!
好疼啊!
“阮君庭!你個流.氓!”
她發飆了!
雪戰到底!
詩聽慌慌張張,不知所措,哎呀,這怎么打起來了?
唔……!
忽地,一只大手,從后面捂住她的嘴,將她整個人拖走了。
偌大的王府花園,回蕩著鳳乘鸞的吼聲,“阮君庭,你死定了!”
她披著輕裘,摘了風帽,扔了手爐,一路追著阮君庭打。
阮君庭則且戰且退,躲開她密集的攻擊,偶爾還擊一兩下,挨揍無數,卻笑得那兩排雪白的牙齒,收都收不攏。
他的身形,躲到一座假山后,就不見了。
鳳乘鸞彎腰,團了個巨大無比的雪球,兩只手捧著,掂了掂,“你別給我抓到啊!抓到讓你好看!”
她挪著步子,悄悄繞到假山后,探著頭找了半天,卻沒找到阮君庭。
正疑惑著,忽地身后一聲沒忍住的輕笑。
糟了!
正要回頭,輕裘上的風帽一沉,被阮君庭塞了好大一坨雪,之后,轟!
那滿滿一帽兜的雪,全部蓋在了她頭上!
“啊——!”
鳳乘鸞原地尖叫!
“阮君庭,我要殺了你!”
她滿頭滿臉冰涼的雪,沾了黑發,也沾了紅撲撲的臉蛋,眼前亂糊糊一片,也顧不得那么多,伸手抓了阮君庭,飛身將人撲倒在地,騎上去,抓了雪!
我塞!我塞!我塞!
她將阮君庭的兜帽里也塞滿雪,之后狠狠一扯,將他的臉連帶著滿頭的烏發,全都用雪埋了!
哈!哈!哈!……!
啊——!
她還沒來得享受勝利的喜悅,笑都沒超過三聲,又被阮君庭翻身反襲,壓在身下。
她抬腿去踢他的后腦,被他用腳壓住。
另一條腿再踢,又被他另一腳壓住!
左手抓了一把雪,揚他一臉!
雪霧散開間,好的,兩只手全被按住。
她被他攤成一個大字,按在雪地上。
“阮君庭!王八蛋!”她瞪眼罵他,不想看他那一副得意洋洋的勝利模樣。
可他的臉在她正上方,離她那么近,除非閉上眼,否則沒辦法看不見。
他那滿頭的烏發因為方才的惡戰,有些凌亂地從肩頭滑落下來,笑顏有些繚亂,“鳳姮啊,鳳姮……,你還往哪兒跑?”
他喜歡喚她的名字,喚多少次,都不夠。
鳳乘鸞努力掙扎了幾下,發現自己被按得紋絲不動,“王八蛋!”
阮君庭的目光,如一雙手,輕輕在她臉龐反復輕撫而過,“告訴我,那一次雪崩之后的事。”
“能有什么事,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唄。”
他離得太近,讓她不得不看著他的眼睛,那口中的胡說八道,就有些六神無主。
阮君庭的目光動了動,里面有種絲綢般柔軟的溫柔,“你到底因為我,受過多少苦?”
“別自作多情!”她還嘴硬。
那一次,他們兩個的最后一戰。
在南淵北辰交界的最北點,是一座終年積雪的雪山,名喚摩天雪嶺。
她當時只帶了五百人,照例親自巡視邊防,卻不想意外地遭遇了阮君庭嫡系主力。
他就像在那兒等了她許久一般,紅衣玄甲的大軍,鋪天蓋地,兩翼包抄,輕易將她逼退到雪山腳下。
要么跪降,要么退入雪山。
鳳乘鸞當時,身邊的五百人遭受魔魘軍第一輪圍剿,就只有二百人活了下來。
她身為鳳家軍統帥,南淵的皇后,若是就此跪降,必定要遭受必死更慘痛的羞辱。
于是,路只有一條。
上摩天嶺!
她帶著那兩百人,如窮途的野獸,轉頭上山,強行過了雪線。
他們全都帶著傷,衣衫單薄,糧草又不足三日,本該就此在這里死絕。
然而,山下的魔魘軍,卻好像并不想這么容易讓他們死絕,反而時時送了補給上來。
鳳乘鸞可以不吃那些北辰的東西,不穿那些北辰的衣裳,但弟兄們不能這么白白跟她一起凍死,餓死!
而她若是一心求死,這些鳳家軍的兄弟們又能有什么活路?
既然左右都是死,不如死得轟轟烈烈!
他們將隨身所有的東西全部拿出來,便做了同歸于盡的一搏。
先用雪球沖亂敵軍隊形,接著,木桶帶著他們所有人的武器,紛紛滾下,在遇到劇烈撞擊時,里面的硝火彈爆炸,引發雪崩!
那一場雪崩,徹底改了兩國的邊境。
也將所有人都埋在了雪下。
本以為,從此一切都結束了,可她偏偏頭頂上一輕,又重新見了日光。
一張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鬼面,逆著日光,正俯視著她。
阮君庭!
他居然還能不死!
雪崩不但埋不住他,還被他憑著扎在雪中的長鳳刀,找到了她!
鳳乘鸞絕望慘笑,被他從雪中挖了出來。
“跟本王回北辰!”
這是他那十七年對她說的罕有的幾句話之一。
“做夢!”她奪過長鳳刀,向他刺去。
就算是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
她鳳乘鸞一輩子,叱咤風云,豈能活著做別人的階下囚!
她的刀,毫不留情。
他的劍,也沒有半分相讓。
明明剛剛從雪崩浩劫之下活下來的兩個人,又在一片銀白之中,戰了天昏地暗。
那一戰,好長好長,長得好像已經不記得有多長。
她只記得自己連日來饑寒交迫之下,已經漸漸體力不支,便再次動了同歸于盡之心。
阮君庭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再次開口,“跟本王回北辰。”
“你做夢!本后就算死,也要死在南淵土地上!”
那一瞬間,他手中浩劫劍的力道,仿佛全數撤去一般。
殺他!就在此時!
可若是單刀直入,以阮君庭的能耐,必定不能得手!
果然,鳳乘鸞長刀出時,正迎上浩劫劍,錚地一聲刺耳響聲。
長鳳刀應聲而斷。
阮君庭那一刻,好像真的呆住了。
接著,嗤地一聲,剩下的半截長刀將他整個人刺了個對穿。
那一刻,是鳳乘鸞那一輩子離這個宿敵最近的時刻。
她清楚地看見他面具后那雙眼中,盡是絕望,口中噴吐出來的血,從面具下淅淅瀝瀝淌了下來。
這次,你終于可以死了吧!
他手中的浩劫劍,咣朗,一聲,掉在地上。
他的手,伸向她。
那般無力,仿佛生命正在飛速從這具身體抽離。
斗了十七年的宿敵,如今得以手刃,該是件大快人心的事。
可是,鳳乘鸞心頭一陣劇烈的悸動,仿佛快要死掉的那個人是她自己!
她放開長鳳刀,向后一個踉蹌,避開他想要抱向她的手,倉惶逃掉,不敢回頭。
若是,一回頭,看見他死了,該怎么辦?
她瞪大眼睛,不讓眼淚掉下來,她不知自己為什么會想要哭。
身后,是他重重倒下的聲音。
她也同時腳下一軟,兩眼一黑,天旋地轉之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后來,她醒來時,是在西門錯的馬上。
北辰大軍殘部,已經撤了個干凈,他們趕來時,在一大灘積雪中的殷紅附近找到她。
“阮君庭呢?”鳳乘鸞醒來,問的第一句。
“他已被鳳帥重傷,性命垂危,此時魔魘軍,正在全線北撤。”西門錯答道。
“沒死?”
“還沒死。”
哈哈哈……!沒死!好!
沒死,那就再戰十七年也無妨!
鳳乘鸞大聲慘笑,“沒死,真好啊!哈哈哈哈……!”
鳳乘鸞望著阮君庭的眼睛,一瞬是慘痛淚光,一瞬是劫后余生般的笑意。
被半截長鳳刀穿身而過,傷得那般慘烈,你到底是怎么活下來的?
“鳳姮?”他對著她笑,那眼簾,遮了日光,陰影之下,映了雪光,那樣迷人。
他從她眼中,看得見前世今生,可為什么那受苦的人,不止她一個?還有誰?
她額間的鮮紅花鈿,如一滴心頭血,灼灼地烙在他心頭。
他想將唇落在上面,替她將所有的過去都埋葬。
只是遲疑的瞬間……
鳳乘鸞忽地奮力抬頭,迎向他的唇,輕輕一觸之間,讓他原本牢牢按住她的防線全線潰散。
她趁他晃神的空檔,將人推開,一骨碌爬起來,想要逃走。
身后的人,并未追來。
可鳳乘鸞,卻一頭,咚地,撞在了別人身上。
抬頭一看!
額……
涵王阮君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