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鳳乘鸞站起身來,掀起床帳,在他身邊坐下。
帳子不失時機地垂垂落下,將兩個人一同掩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間。
她一顆心有些些微地突突輕跳,小心翼翼扶起他的頭,將它枕在自己的腿上。
阮君庭稍微挪了挪,選了個舒服的姿勢,依然合著眼,接著方才的話,“但,若到你再無法子令孤安枕時,便是你的死期。”
他發號施令,順帶著恐嚇威脅之后,便再懶的開口。
鳳乘鸞安靜地坐著,輕輕替他將那些水一樣冰涼的銀白長發順了整齊,低頭看他的臉龐。
那些她最心愛的線條,歷經歲月地刀削斧鑿,輪廓更加冷毅,機鋒更加凌厲,早已沒有了從前的溫柔模樣,莫名令人心酸。
他才四十多歲,怎么頭發全白了呢?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才會讓他變成這個樣子?
枕在她腿上的阮君庭,呼吸均勻,漸漸沉入夢鄉。
鳳乘鸞的十根手指,逆著發絲,插入發根,替他輕輕按摩,那手指從耳畔,到頭頂,再到腦后,尋到他頭蓋骨契合的縫隙。
若是滅絕禪的力道還在,她就可以一瞬間解決他,不留任何痛苦。
又或者……
她的手,從后腦一路輕壓,下到他的脖頸。
在這里,咔嚓一掰,他就只會聽到頸骨斷裂的聲音,甚至感覺不到疼,一切就結束了。
她手指的姿勢,不知不覺間,有些危險。
卻忽地,被阮君庭伸手捉了。
他將她的手帶離脖頸,攥在掌心,依然閉眼,就像什么都沒發生。
他這一握,完全沒有任何溫情,完全是赤裸裸的威脅!
她若是再敢亂動,他就可以順著這只小手,將她全身骨頭震碎!
鳳乘鸞被捉去的手,在他掌中漸漸軟了下來,沒有掙扎。
另一只手,用五根手指,繼續替他又輕又慢的順著銀發,就像方才那一瞬間的殺機,從來沒有發生過。
她再沒有任何企圖。
他也再沒放開她。
不知道是因為睡著了,還是忘了。
但是,他們兩個都忽略了一件事!
男人的頭發,不能隨便摸。
從此,宸王殿下身邊,多了個小跟班兒的。
他睡覺,她陪床。
他起身,她穿鞋。
他洗澡,她更衣。
他吃飯,她布菜。
他寫字,她研墨。
他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她沒經過任何訓練,笨手笨腳,連滾帶爬,他也罕見地不生氣,只是黑著臉,連罵都懶得罵一句,就等她自己覺悟。
浴宮里,鳳乘鸞差不多第一百次替他更衣,也是與其他宮女的一樣,絲帶遮了眼睛,雙手戴了手套。
比起最開始,她現在真的已經算是訓練有素了。
既沒有亂摸,也沒有亂抓,更沒有里外不分地亂套,甚至一頭撞在他胸口上。
藍染立在紗帳后,第一次見義父對一個女人這么有耐心,暗暗為她加油。
“父王,距萬國朝會還有七天,諸國使節均已到齊,安全方面,孩兒定會確保萬無一失,只是,這幾日皇上頻頻有所動作,可能是有意在朝會上,當眾禪位。”
鳳乘鸞正在摸摸索索地給阮君庭扣玉帶,一個走神,那兩只手就是一錯,沒扣上,卡住了。
阮臨賦要讓位?
早不讓,晚不讓,在這個節骨眼上讓?
阮君庭想當皇帝,早就當了,還用養他到現在?
而且他連個兒子都沒有,圖那些千秋霸業有什么用?
只怕阮臨賦這個禪位是假,他是想在眾目睽睽之下,讓阮君庭下不來臺,之后逼迫他放權,自己親政!
她遲疑了一下,又什么都看不見,就重新收回注意力,用力掰那卡住了的帶勾。
頭頂上,阮君庭將她的一舉一動,每一瞬間的變化盡收眼底,“知道了,還有何事?”
“還有,明日就是乘鸞皇后的忌日,義父您……”
藍染后面的話,沒敢繼續。
對于南淵的子民來說,宸王始終是來自北辰的征服者。
他可以統御這片江山,卻不能公開大肆祭奠前朝的皇后。
阮君庭沒有再說話。
氣氛忽然之間變得壓抑。
藍染知道,這個時候,多言,便是罪。
他靜候了一會兒,只聽見里面那個小乖,蹲下身子,吭哧吭哧地掰玉帶,王爺也不惱,便知這里再不需要他了。
鳳乘鸞蹲跪在地上,心中恨自己每次都折在阮君庭的帶勾上!
他是不是也跟她一樣,不穿褲衩沒有安全感,所以將帶勾弄得很復雜,免得當眾掉褲子?
算了,還是用牙咬吧!
咔嗤!
成功!
這一個接近,阮君庭低頭,當下沒來由地暴怒!
他心中傷情,正濃得化不開,她卻這個時候有心情耍寶!
“滾——!”
他的巴掌,高高揚起,要將她一掌打飛,卻最后關頭生生忍住了。
然而,鳳乘鸞并不滾,也不害怕。
阮君庭轉身拂袖,怒氣沖沖闊步回寢宮,她就在后面一路小碎步追,像個小尾巴樣跟著。
“生什么氣啊,我又沒想用嘴行刺你那里。”
“你的帶勾,當真麻煩,如廁的時候不著急嗎?”
“王爺,您該是一個百無禁.忌的人啊,為什么偏偏要處處跟自己過不去?”
“你為了她的死,痛得傷筋動骨,又怎知她死后沒有去了別處逍遙快活?”
“住口!”阮君庭唰地回身,一根手指,直指在她的眉心,“再多說她半個字不是,現在你就死!”
他兩眼通紅,袖底地勁風,悍然將她的青絲襲得乍然而起,看著這一只,就像看到那個她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再大的怒氣,也發作不起來。
“不要以為孤留著你的命,就可以胡言亂語,肆無忌憚!”他聲音緩和下來,卻充滿恨意。
恨她為何不是那個人死而復生!
鳳乘鸞直視他的眼睛,溫聲道:“王爺,逝者已矣,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你為了她如此痛苦,她知道了,只會比你更心痛。”
“哈哈哈哈……!”阮君庭笑得好痛苦。
他頹然將手指從她額間收回,轉身踉蹌。
一輩子為她著想,就為了隨她的心意,讓她開心,可誰知最后,卻是害慘了她。
慘到除了親手幫她解脫,已再無他法!
他這一生,唯一的顧忌,就是她。
小心翼翼,思慮周全,怕她傷心,怕她難過,怕她不情愿。
他顧全她的名聲,顧全她的地位,顧全她的一切,可到最后全錯了!
“她會知道嗎?她不會知道!她根本連孤王是誰都不知道!”
“她知道!”鳳乘鸞忍不住失聲,“她知道你愛了她一輩子,愛慘了她!”
阮君庭的腳步,戛然而止,回頭看她,就像看著那個人,“你如何得知?”
那雙眼中,全是期待,期待她脫口而出,說她就是她,她回來找他了。
鳳乘鸞努力睜大眼睛,不讓眼淚掉下來,“乘鸞皇后就因為知道,所以才等那個根本不存在的人,活活等了一輩子!她留在守關山,都是為了找到他。王爺,你若是知道她在等的是你,會摘下面具,帶她走嗎?”
阮君庭眼中,剛剛燃起的火,頹然熄滅,再次轉身,只給她背影,“她嫁了別人……”
“她是迫不得已,她等了你四個月,她的孩子沒了,她才十五歲,她很害怕!她……”
“但她懷的是別人的孩子!”阮君庭的聲音有些激動,陡然挑高,沒容她將話說完。
“什么……?”鳳乘鸞懵了,“你說什么?”
“沒什么。”
阮君庭悠長心悸地深深一嘆!
鳳乘鸞卻如五雷轟頂!
他不想再說,步履沉重,一抹猩紅行在宮室金碧輝煌的回廊間,無限寂寥。
當年,鏟除盤踞南淵的暗城勢力,三個月間,打南淵是假,決戰沈星子是真!
那期間險惡,至今回憶,不寒而栗。
最后,沈星子身死,他也身負重傷,昏迷不醒。
一個月后醒來,身邊跪滿了人,奉他為玄殤尊主,卻也給他送來消息。
鳳家的最后一個孤女,懷了景氏新帝的孩子,不日入宮為后!
鳳姮終究沒有等他,終究許了旁人,還與別人有了孩子!
她還會為失去了那個孩子,痛苦萬分。
她棄了他!負了他!忘了他!
這叫他如何甘心,即便炸了半座守關山,也難平息心中怒火!
可她全部的家人,都是因他而死,他憑什么要求她愛他!
也許那半年的回家路,相守相依,她對他,只是依賴,是感激,是安慰,再無其他。
可他偏偏認定了她,瘋狂地想要她,想看著她,想每日守著她!
哪怕她早就是別人的皇后,哪怕耗竭這一生,付出一切代價,全都在所不惜!
鳳乘鸞木然跪坐在艷紅燦金花的地毯上,一動不動。
從白日間,一直跪到華燈初上。
三個月之約,原來他來過了,他心碎欲絕,而她卻一無所知!
是誰?到底是誰玩弄了這一切?
是誰讓他們兩個一輩子生生錯過?
不是景元熙!
她與阮君庭對峙十七年,景元熙從未懷疑過兩人有染!即便最后在淵華殿上,容婉那般質問,也并未提及宸王。
到底是誰?
到底是誰!!!
是誰毀了一切,又在暗中偷笑!
她一定要將他找出來!殺了他!
親手,將他,撕成,碎片!!!
第二日,是乘鸞皇后的忌日。
宸王有令,凡王權所及之地,任何人不得嫁娶,不得吉慶,不得酒肉,不得華服。
這一日,雖非國喪,勝似國喪。
南淵景氏,在滅國那日,就已被阮君庭燒了太廟,平了皇陵。
乘鸞皇后的陵寢,是他親自為她另擇的一處風水上佳的山脈。
那地宮偌大,堪比皇陵,如今時隔一年,右側已經建成,而左側還在日夜趕工。
陵墓的入口,也尚未封閉,就像還在等什么人。
鳳乘鸞跟在阮君庭身后,站在自己的墓前,看著他在巨大的石碑前立得筆直,如一尊著了猩紅王裙的神像。
那石碑上,只在偏右側處,刻了龍飛鳳舞的兩個字,“鳳姮”,而左邊則是空白。
他不給她謚號,不承認她是別人的皇后,他只認定她是他的鳳姮!
至于左邊的空白,則留給他自己。
他在她生前不稱帝,是為了她。
他在她死后不稱帝,也是為了她。
他不能以一個皇帝的身份,與前朝皇后合葬。
所以,寧可無名無分,與她一起長眠在這青山綠水間。
沒有孩子,沒有家人,生前身后,過去將來,他都只有她!
鳳乘鸞心如刀絞,立在他身后,幾次指尖稍動,想去牽他的手,卻又終究還是放棄了。
良久,山風起。
阮君庭忽然將手背在身后,開口道:“昨天的話,不曾說完,她腹中未能保住的孩子,到底是誰的?”
鳳乘鸞眼珠轉了轉,“殿下問我,我……,怎么知道……”
“她,一直在找那個藍染?”
“是啊。”
“那她,可找到了?”
“……”鳳乘鸞的唇動了動,“殿下就當她找到了吧……”
阮君庭沒再說話。
祭奠,沒有任何儀式,他剩下的所有時間,都靜默地立在碑前,一整天。
直到夜里山上漸涼,才動了動,轉身看見鳳乘鸞正蹲在地上,用樹枝掘泥。
她見他終于動彈了,立刻跳起來,“王爺,可以走了嗎?”
他的目光如死了許久,才活過來一般,“嗯。”
“你累了吧?我去喊他們將攆子抬過來!”鳳乘鸞掉頭走在前面。
“鳳姮……”
身后一聲喚,她的腳步當即再也挪不動。
“呵呵,王爺思念太深,喊錯人了。”
阮君庭從她身邊走過,涼涼看她一眼,“回宮。”
“哦。”
這一晚,阮君庭的失眠癥又犯了。
他躺在床上瞪著眼睛,望著外面跪著的身影。
鳳乘鸞被他看得渾身發毛,不知道手和腳該放在哪里才好。
“想要孤的命,就盡快。孤要是明晚再睡不著,就拿你祭刀。”
“王爺何處不適?我來想辦法。”
他盯著她的目光漸深,口中只吐出兩個字,卻盡是難舍的深情,“想她。”
鳳乘鸞垂著頭,默不作聲,睫毛有些濕潤,想要岔開話題,“對了,我一直想問,王爺正值英年,為何滿頭華發?”
他在帳后,癡癡看著她的側影,唇齒間,還是那兩個字,“想她。”
鳳乘鸞心頭一陣幾欲暈厥的心悸。
盡快離開這里,盡快結束這一切!
再這樣下去,她會不忍心殺他,會不舍得離開他,會沉淪在他的深情里,忘了另一個他,忘了他們的孩子,忘了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