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乘鸞大概是臉上癢了,躲了躲,繼續睡。
“鳳……姮,你我之間,是你先來的,可最放不下的那個,卻是我……”
阮君庭湊近她臉龐,用鼻尖在她臉頰上親昵輕碰,之后,將臉埋進她的頸窩,深深道:“本以為,二十年風霜,一切都淡了,對你的一切,都是執念,都是貪欲罷了,可殺人場上再看見活生生的你,我就知道,二十年,我從來都沒放下過。”
他深深一息,將睡得沉沉的人緊緊抱住,“我那二十年,一直在想,這只膽大包天的小鳥,腦袋瓜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在她的心里,到底可還記得我?可有我的一席之地?”
鳳乘鸞被抱得太緊,掙扎了一下,卻失敗了,便順勢在他懷中窩了窩,繼續睡。
阮君庭一笑,銀白的發絲從額間垂落,遮住房中昏暗的光影,“現在我知道,原來她的心里,一直全都是我,全都是我,呵呵呵……”
他半醉半醒間,在她臉上一面胡亂輕啄,一面尋覓,終于找到了桃花瓣一樣的唇,便屏吸深深一吻。
身下的人掙扎了一下,接著,又掙扎了一下。
忽地一股大力,將醉得亂七八糟的阮君庭猛地推開,咕咚一聲砸在床的另一頭。
鳳乘鸞嗷地坐起來,抹了一把嘴,酒醒了個通透,“靠!臭死了!你吃屎了?”
床那一頭沒動靜。
“喂?”
她晃了晃他。
“撞死了?”
再探探鼻子,還有氣。
“睡著了?”
呼……呼……
阮君庭還真是睡著了。
他從來沒醉得這么徹底,也從來沒有睡得這么沒防備。
鳳乘鸞踹了他一腳,“又臭又打呼嚕的死酒鬼!早知道你是這樣的阮君庭,就讓你爛在城頭上好了!”
說完,又眨了眨眼,費勁兒將人擺擺整齊,心疼地墊了枕頭,蓋了被子,嘴里嘟囔,“不能喝就別喝,我外公是個酒鬼,你跟他拼,能撈到什么便宜!臭死了!”
她將阮君庭安頓好,又嫌他滿身滿嘴都是臭豆腐、臭鱖魚的味兒,便倒在另一頭睡了。
清晨,阮君庭睡得正沉,全不知這一夢是何年何月。
忽然,一只熱布巾,撲到了臉上!
他唰地抓了布巾,伸手將那個竟敢將布巾當暗器的人扭了手腕,整個人揪起,飛掄上床,之后,蹭的翻身躍上,膝蓋壓住,手便鉗在了對方脖頸上。
一連串的動作,全是身體本能的反應,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便一氣呵成。
接著,映入眼簾的便是鳳乘鸞一張幾乎被他掐背過氣去的臉!
阮君庭眼角猛地一跳,先是不可置信,接著是一陣狂喜,再然后才總算回過神來,收起眼中的心有余悸,將手放開,慌慌張張將心肝寶貝給放了,“鳳姮,下次不要這樣。我睡得太沉,會忘了身在何處。可有傷了你?”
“你說呢?”鳳乘鸞一巴掌扇開他過來相扶的手,坐起來揉著脖頸,沒好氣道。
那脖子上赫然一只烏青的大手印,只怕是沒個幾日功夫下不去了。
“夢到什么了,讓你想殺人?”他方才的神情,瞬息萬變,仿佛睡夢里還沉浸在前生的離恨之中不曾緩醒過來,鳳乘鸞脖子再痛,也氣不起來了。
阮君庭低頭細看她的小細脖子,拾了布巾替她敷上。
方才要是反應再快點,出手再狠點,這脖子恐怕已經斷了,莫名的一陣后怕。
“沒做什么夢,只是活了兩次,都從來不曾如此沉睡,又忽然被襲,本能使然罷了。”
他的手,很輕,他的聲音,莫名有幾分滄桑,幾分凄涼。
一個靠殺人殺到精疲力盡才能入睡的人,忽然有了安穩,卻也不敢放縱享受。
“好了,布巾都涼了,敷也沒用。”鳳乘鸞鼓著腮,使勁兒推開他,“快去洗臉漱口,你臭死了!”
阮君庭好看的眉頭一皺,鼻息動了動,哭笑不得道:“哪兒臭?我怎么聞不到?”
“屎從來不知道自己臭,你快走開!”鳳乘鸞推開他,捏著鼻子逃下床去。
一大早,她就專門去弄來加了香料的鹽、濃茶水,叫人燒了熱水,逼著阮君庭用刷子整整蹭了一炷香功夫的牙,接著就是把他整個人塞進浴斛里,又是洗,又是擦。
她越是忙,他越是笑嘻嘻幫倒忙。
最后,他是洗好了,她倒是弄得全身都是水。
跟洗了一只大狗沒什么區別。
兩人一直折騰到院子外面開始陸續有人馬之聲,才算作罷。
阮君庭一咧嘴,露出一嘴整齊的白牙,湊近她,“乖,過來,幫我檢查一下,還臭不臭?”
鳳乘鸞就真的小心湊過去,踮起腳尖嗅了嗅。
一個沒留神,被他低頭偷襲,啄了。
“嗯,乖乖給我親,應該是不臭了。”阮君庭終于占到了便宜,十分開心。
“你這就叫做‘臭美!’”
鳳乘鸞又替他換上干凈清爽的衣裳,手中忙著,嘴里還罵,“我外公給什么你都吃,傻不傻?”
如此老婆罵老公的情景,便是那二十年夢里求都求不來的,阮君庭懶洋洋伸開手臂,由著她替自己穿上中衣,回身低頭看她,乖乖等她系上內外衣帶。
“不傻,”他拉長了聲音,“我若不服這個軟,他豈會將你這個心肝寶貝小鳥給我的。”
鳳乘鸞轉身拿了秋雨影一早送過來的嶄新的猩紅袍子,嘭地抖開,踮起腳尖,替他穿上,整了衣領,“那若是就是不給呢?”
阮君庭回眸對她笑,“那就搶啊,搶回家生娃娃,百子千孫那種!”
說到孩子,兩個人都立時一陣安靜,空氣中有種隱隱的酸楚。
即便活了兩生兩世,卻依然跟那個孩子沒有半點緣分。
他抬手揉揉鳳乘鸞的頭,哄她,“要不,再檢查一下我還臭不臭?”
“還鬧!”鳳乘鸞正沒處躲,就聽外面傳來腳步聲。
阮君庭麻利地尋了條絲帶,又穩又快地系在她脖頸上,擋了烏青的手印子。
很快,門口傳來三聲極為謹慎小心的敲門聲,秋雨影的聲音,“殿下。”
“起了,進來說話。”
“喏。”
秋雨影推門進來,眉眼低垂,絕不亂看,“殿下,船已經準備好了,是時辰該啟程了。”
房門,正對著紫藤院的院門,目光穿過熙熙攘攘的紫藤花影,便是一隊全副武裝的龍牙武士,領頭的,正是第一龍皓華的龍牙,當初陪他們去過太庸山的燭龍。
“三小姐,屬下奉太師之命,備好了官船,護送小姐回京。”
太師的外孫女回娘家,用太師的人和太師的官船,于情于理都沒毛病,就算進京時身邊護衛人數逾越了,也說的過去。
鳳乘鸞并未見龍皓華前來相送,卻見這一隊二十余人,都是龍牙武士中龍字輩的一等一高手,許多常年被派在外面,如今都被召回這里,專門護送她回百花城,足見他老人家一番苦心,將家底都交了。
“嗯,有勞諸位了,對了,我外公呢?”
“太師他……”燭龍有些尷尬,“太師他老人家昨晚盡興,估計不睡個三兩天,是叫不醒了……”
“額……”
丟人!
鳳乘鸞捂臉。
“但是太師他老人家命屬下將這本手札給您。”燭龍從懷中掏出一只油布包,小心攤開,里面包的是一本被翻得已經發黃發脆的,厚厚的手札。
上面寫了六個字:《天地萬象札記》。
“外公的手札?”鳳乘鸞奇怪,這只本子,她從小就見龍皓華每日拿在手中翻閱,偶爾寫寫畫畫,上面的東西都是些奇奇怪怪的,她那時候小,根本看不懂。
現在想來,應該盡是天象記錄、設計圖紙、火器配方以及龍巢分布地圖之類的記載,是龍皓華的畢生心血精華所在。
她小心將手札接過,“好吧,既然外公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我們就不多叨擾了,即刻啟程!”
“得令!”
昭南江,江水自東北向西南而流,此番回百花城,便是逆水而行,正是最為兇險的水域。
幸得好風借力,龍皓華的官船既大且穩,又配了可隨時改變方向的硬帆和水下推進的尾櫓,再加上船底經過精心改造,即便偶爾觸及江中暗礁也可安然無恙,一路上倒是駛得飛快,沒過兩天的時間,就行了一半以上的路程。
越是靠近百花城,景元熙的耳目就越多,這么大的一艘官船,披喪掛孝,兩側黑布招搖,船頭魂幡招招,逆水而來,總是難免引人注目。
所以,為了讓鳳乘鸞此行看起來更像是個回家奔喪的寡婦,所有人都極盡低調,盡量少在甲板上招搖,鳳乘鸞更是始終與阮君庭窩在船艙內,從未露面。
臨近傍晚,兩人閑著沒事調胭脂,互相逗趣玩,艙外傳來錦鱗衛的聲音,“殿下。”
是殘弓。
阮君庭被鳳乘鸞抹了一臉胭脂,唰地將椅子轉過去,背對著門口而坐,“進來,何事?”
殘弓大步走進來,看了眼艙中一派溫香軟玉的閨房氣,臉色愈發冷,“殿下,按照現下的行船速度,今夜子時左右,會抵達清河碼頭。而且……,從今天早上開始,沿途就已經有許多暗哨,一直在盯著我們的船。”
鳳乘鸞坐在阮君庭的椅子扶手上,仔細替他將唇上方才涂的唇脂擦去,從容道:“清河碼頭是暗城在百花城附近的重要舵口,之前容虛成帶兵經過時,林十五曾經帶人短暫撤離,但他們豈會放棄這個水路必經之地,事后必定會更加加派人手,層層設防,守住地盤。如今,暗城大變,溫卿墨不再坐鎮百花城,林十五便成了驚弓之鳥。我們乘的是官船,被他的人一路監視,也屬正常,無需太過緊張。”
然而,她這一番話,殘弓卻似根本沒聽見。
他將手抱拳,“請殿下示下。”
阮君庭懶懶將眼皮一挑,“殘弓啊,那依你之見呢?”
殘弓道:“暗城之人,唯利是圖,貪婪殘忍,暗城之地,兇險非常,太上皇太子殿下身份貴重,盡屬下愚見,殿下沒必要在這些無足輕重之地節外生枝。我們大可再船行一個時辰,便落錨停船,靜待天明時,再行登岸改陸行。”
這些錦鱗衛,在葫蘆山時,顧忌著鳳于歸和鳳家軍的聲勢,言行舉止尚且收斂,可自從上了船,入了昭南江,這一路來,對鳳乘鸞的無視,已經越來越明顯,越來越放肆。
殘弓這番貶斥暗城的話,或多或少也摻雜了藐視鳳乘鸞這個有名無實的無間尊主的意味。
身為下屬,言辭到了這種地步,挑釁試探之意,已經昭然若揭!
這些錦鱗衛知道,這個女人,在阮君庭心里的分量很重。
可他們卻不知道,她的分量,到底有多少,于是就生了試探的心思。
鳳乘鸞將手中沾了許多胭脂的帕子換了一面,折了折,面容文斯不動,替阮君庭去了臉上最后一點亂七八糟的妝,只對他道:“清河碼頭的林十五,我熟,夜深人靜,正是故人秉燭敘舊之時。”
阮君庭伸手拿過鏡子,照了照,確定那張臉總會恢復正常了,才轉過身去,正對殘弓,“她說的,你可聽見了?”
殘弓該是極為不忿,憋了半晌,才勉強應了一聲。
“那就按她說的去做。”阮君庭的額間,漸漸凝了起來,眉心一點狹長的猩紅,愈發濃烈。
“遵命,殿下。”
殘弓前腳負氣退了出去,鳳乘鸞后腳甩著小手帕就要跟出去。
“干什么去啊?”阮君庭拉長了聲音。
“洗手帕。”鳳乘鸞回頭擠擠眼。
阮君庭將椅子轉過去,重新背對著門,“不要動真怒,不要殺人。”
“知道了啦!”她聲音還在,人已經推門出去了。
“嗯,乖。”阮君庭緩緩合眼小憩。
與阮君庭隨行的這幾個錦鱗衛,以倦夜為首,其他各自名為殘弓、涼暉、稀星和重露,均是九御黑騎中的上上之人,在九御帝城中曾擔任御前近衛。
殘弓這次在阮君庭面前稍加試探,就被鳳乘鸞將他的小火苗掐的死死地,回來時,一臉憤憤。
“不出所料,殿下果然聽了那個女人的話。”倦夜倚在床邊,兩腳蹬著另一頭,緩緩擦著手中一把烏黑的寒光凜凜的短匕,毫無意外。
他這種匕首,叫做千殺刃,由神山黑晶打造,是錦鱗衛身份的象征,由錦鱗衛大統領親手所頒。
坐在窗口,向艙外望去的稀星道:“我在葫蘆山見她發瘋時,倒也算是有點身手的。”
重露嗤了一聲,“不過是個玩物罷了,皇太子殿下終究是要回九御的。就算肯帶她回去,大長公主和九部長老豈能容她!”
倦夜緩緩將千殺刃入鞘,“好了,都閉嘴!”
艙內眾人,般都不再做聲。
空氣中,一絲不安。
這時,外面傳來嘻嘻哈哈的笑聲。
門被毫不客氣地推開,西門錯兩只大手插著腰,大搖大擺站在門口,“哈哈哈哈……!哥兒幾個,辛苦了,既然今后都是一起服侍殿下和三小姐的,就是自己人。今晚沒啥事兒,我特意叫人做了幾個好菜,叫上幾個好兄弟,咱們大家伙兒好好喝上幾杯。”
說罷,一招呼,門外一溜兒水地擠進來燭龍等四五個龍牙武士。
這哪里是來喝酒的,分明是挑事兒!
倦夜從床上跳下來,笑呵呵道:“說的也是,今后大家都是我家殿下的人,便是同袍,這個酒,自是當好好地喝上一喝。”
他特意將鳳三小姐給省了,就擺明了不怕事。
“哈!哈!哈!好!”西門錯大笑三聲,接著臉上笑容霎時一收,“關門!上酒!”
門口的龍牙全都擠進來,將門一關,原本住了五個人的船艙,此時變得十分局促。
他插著腰,邁著八字步,站在兩伙人中央,一聲吼:“把門窗都關牢了,別吵了他們家殿下睡覺!”
咔嚓!咔嚓!咔嚓!
幾個龍牙不知弄了什么機關,整個船艙四下的天花板和地板,立時退開一道缺口,里面唰唰唰,上下伸出手腕粗的鐵棍,上下準確對接,三下五除二,十余個人,立時被牢牢關在了一只大鐵籠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