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尸八千里,對于鳳乘鸞和阮君庭來說,雖然歷盡無數艱辛,卻也是兩人前世今生的二十多年的歲月中,最為難得的朝夕相對、耳鬢廝磨的親密時光。
黑沙暴起,鳳乘鸞為防止尸煞四散,一個人在狂沙中怒吼,與天對抗,硬生生鎮住了尸潮。
風沙過后,尸煞一個沒少,鳳乘鸞卻丟了。
阮君庭又找了她三天三夜,硬生生將人從黃沙堆里給挖了出來。
他以為她死了,抱著她失聲痛哭。
可她卻噴出一口沙子,又緩了過來。
“多虧我是半個死人,哈哈哈哈!阮君庭,嚇死你!”她沒心沒肺地笑。
她既然淘氣,他就拿那只“遛鳥專用”的哨子收拾她。
只要滴一聲,她就只能乖乖地立在原地,給他調戲。
再滴一聲,她就主動靠他更近。
他只需筆直地立在原地等著,她就算這會兒再惱他,再暴脾氣,也要乖乖踮起腳尖,捧了他的臉,嘟著唇去尋他的滋味。
每到這個時候,左右黑騎自動轉身回避,只有那森羅如海的三百萬尸煞,都在歪著腦袋,張著一雙雙生了血色紅點的空茫眼睛,整整齊齊地大型圍觀。
他衣裳破了,隨手丟掉,她就偷偷撿回來,學人家良家婦女,一面騎馬,一面縫衣裳。
“玉郎,看我賢不賢惠?快夸我!”她喜滋滋把戰果丟給他。
阮君庭:“……,袖子呢?”
縫丟了……
她吃了太久干糧,饞他煮的白水面,可這一路,鮮少停留,又是在西荒中,不要說一碗面,就連口熱湯都是難得。
他就在馬上牽她的手哄她,用手指在空中畫,“這個是碗,這個是鍋,這個是我……”
之后手指就停住了。
“然后呢?”鳳乘鸞眼巴巴等著。
他有些尷尬道:“額……,鳳姮啊,其實,每次你吃的面,真的是我煮的,但要如何從面粉變成面條,得問焚風……”
當尸潮靠近摩天雪嶺時,北方的邊境已是隆冬。
冰天雪地間,那十萬黑騎一路行軍,半年來從未停歇,加上不適應嚴寒的環境,開始陸續出現水土不服。
而沿途州府和西荒諸部的補給也有限,可一時之間很難湊齊十萬兵馬的棉衣。
開始有人生出抱怨的情緒,那一點點苗頭,就如火星,落地便著,在軍中悄悄漫延開去。
九御那邊也頻頻傳來消息,說的都是皇上時日無多,催促梅蘭竹盡快將太子殿下請回去云云。
一切變得舉步維艱。
鳳乘鸞自從得了秋雨影從名劍山莊請來的藥,漸漸壓制了體內的相思忘,卻終究還是在額角留下一抹妖嬈的暗紅色花紋,無論如何也不能褪去。
而且,隨著藥力的消減,她對尸群的控制力也急轉直下。經常無論鳳乘鸞如何在前面咆哮,始終會有小股掉隊。
這天,她騎在馬上,用了三天,將尸潮又圈了三圈,整個龐大的隊伍才勉強前進了不到十里路。
等奔回來時,遠遠看到阮君庭,眼睛就有些模糊,人也有點晃。
“再這樣下去,不如就炸了尸群,直接將它們引到山上去算了。”
她賭氣抱怨,接過他遞過來的水囊,喝了口烈酒暖身。
阮君庭回望遠處高聳入云的摩天雪嶺,“還是太遠了,在這里動手,我們堅持不到爬上雪線,就會被尸潮啃個精光,不行。”
“我就是說說。又不是沒上去過。”鳳乘鸞嘀咕。
阮君庭的眉間就是習慣性的一凝。
當年,他與她,就是在這里,用最血腥、最絕望的方式分別,再見時,已是人事全非。
而如今,她人在他身邊,又與他并肩來到這里。
命運,有時候真是諷刺。
不知此行,到底是禍是福。
阮君庭有些出神,忽然發現身邊的人不對勁,回頭見,見鳳乘鸞正歪歪斜斜從馬上跌下去。
他眼疾手快,橫身出去,伸手在半空將人撈住,才沒讓她一頭扎在地上。
“怎么了?鳳姮?怎么了?快傳醫官!”他抱著她,從未如此緊張。
鳳姮不是個嬌弱的女子,他認識她這么久,連她打噴嚏都沒見過,就算是相思忘那么霸道的藥,那般折磨摧殘,她都硬生生挺過來了。
可如今,怎么就突然暈倒了?
難道是吃錯了東西?
她最近經常干嘔,每每問起,都說肚子不舒服,他當她是個皮猴,一定是一路上又抓了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把肚子吃壞了。
阮君庭此時開始恨自己為何不懂些許醫術,關鍵時刻無所作為。
又有些不安,在他心里,摩天雪嶺,始終是個不祥之地。
“醫官來了!”
秋雨影引著軍醫上前診脈。
阮君庭那雙眼睛,就一眨不眨,緊緊盯著醫官不放,生怕錯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就被他給蒙了。
誰知醫官先是皺眉,接著又舒展開,再接著,眉頭又擰緊,脈摸了半天,最后撲通一聲跪下叩頭,“殿下,小人無能,實在……,實在是診不出鳳小姐生的是什么病?”
阮君庭怒道:“混賬,那她體內氣血如何,可有中毒跡象,亦或者五臟六腑受傷有損等等,難道你半點看不出來?孤要你何用?”
“回殿下,就是因為既沒有中毒跡象,也沒有內傷受損,所以小人診不出來。但是……”
“但是什么,快說!”
醫官豁出去了,鼓起勇氣道:“啟稟殿下,小人服役軍中,向來只診男人,偶爾醫馬,恕小人直言,鳳小姐此時脈象,不像受傷或者毒發,倒是與軍馬有孕時頗為類似……”
阮君庭有些懵,眼睛愣愣地眨了兩下,“……,什么?什么意思?”
“啊,這個……”秋雨影卻是心思快如閃電,第一個反應過來,按捺住狂喜道:“殿下,附近有座村莊,村民剛剛撤離,應該可以暫時供鳳小姐休息,我再去遠點的市鎮找找,看看能否抓個大夫過來。至于大隊人馬,不如就暫且在這里休整,也可順便詳細商量一下進山的對策。”
阮君庭瞪眼,“還不快去!”
等秋雨影騎馬飛奔而去,他將身上的裘皮大氅替躺到肩輿上的鳳乘鸞小心蓋上,盯著她使勁兒看,想從她臉上,將她到底生了什么病看個明白。
脈象跟軍馬有孕時類似,是什么意思?
最近一直干嘔,是什么意思?
鳳姮啊鳳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一側的眉峰輕輕一挑,嘴角刻意下繃,強忍著沒笑出聲兒。
在正經大夫沒來之前,這事兒不算確定。
他領著十萬大軍,在此情此景之下,也不好像個傻子一樣,把鳳姮抱起來轉三圈,就只好忍著,先進村,生點火,讓她暖和起來再說。
鳳乘鸞醒來時,看見自己躺在農舍的炕上,身下鋪了厚厚的棉褥,身上也蓋了厚厚的花棉被。
阮君庭正像只大傻狗一樣,抓著她的手傻笑。
“你干什么?”她從沒見過他這副模樣,嚇了一跳。
“沒事,你剛剛暈倒了,我帶你來這里休息。”他強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站起來時,就盯著那門,恨不得秋雨影生了八條腿,立刻將大夫給抓來。
“我暈了你這么高興?你干什么了?”
按照以往的經驗,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時候,他壞事沒少干!
可就是沒見過這樣蹲在床邊傻樂的!
“沒什么,只是看著你高興。”他捧著她的手,在掌中揉了揉,那張絕世風華的臉上仿佛開出了花來。
鳳乘鸞探頭,用唇在他額頭上碰了一下,“不熱啊,怎么好像傻了呢?”
這樣一說,她忽然嚇了一跳,是她傻了!
他們都在這里,誰在趕尸?
“尸群呢?停了?我怎么在這兒,不能停啊!會出事的!”她爬起來就要出去。
“什么事都沒有,你老老實實躺著。”阮君庭一巴掌把她按倒,可一出手又后悔了,趕緊另一只手將她的頭接住,然后小心翼翼放在床上,擺平。
他盡量將聲音放得溫柔,“姮兒,你放心,那邊有戰錚峰看著,若是有騷動,我就立刻抱著你過去,好不好?”
“……”鳳乘鸞躺的筆直,不敢動了。
連鳳姮都不喊了,還姮兒,還抱著去!
鳳乘鸞警惕地盯著他,這個人,要么發情,要么放大招,不然從來不會這樣膩膩歪歪跟她說話!
可阮君庭依然無比溫柔體貼,“你呢,盡管在這里安心休息,我們就這樣休養整頓幾日,也正好順便商量一下上山的對策,容將士們稍作修整,也好為決戰做準備。總之,外面的事,你不用再想,只需知道一切有我就好。”
“你……”鳳乘鸞忐忑,“真的沒事?”
“沒事。”他坐在床邊,看著她笑。
笑得鳳乘鸞全身像是長毛了一樣不自在。
這個一定不是阮君庭,是鬼上身了!
終于,外面響起敲門聲,秋雨影帶了個老頭進來,“殿下,大夫被我給請來了。”
阮君庭立刻起身,“大夫,我夫人身子不適,方才暈倒,這才醒轉過來,麻煩你幫忙診治一番。”
鳳乘鸞挖了挖耳朵,她懷疑自己聽錯了。
阮君庭什么時候開始對一個小民說話這么客氣?
還夫人?
嘔!肉麻!
這四下溫暖的茅舍,彬彬有禮,笑容可掬的阮君庭。
完了!一定是鬼上身了!
老大夫在床前坐下,要了鳳乘鸞的手腕,之后瞇著眼搭脈。
阮君庭和秋雨影屏住呼吸等著,大氣都不敢出。
鳳乘鸞就更緊張。
還要診脈?
難道是她體內的相思忘又鬧了什么幺蛾子,她剛才失去意識的時候又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阮君庭他們不肯說?
正在心里掰扯著,老大夫松開了她手腕,笑呵呵問道:“請問夫人,最近身體可有異樣?”
“沒什么啊。”鳳乘鸞一臉懵逼。
阮君庭卻搶著道:“有的,最近她時常干嘔,吃不下東西。”
“呵呵呵,如此說來,就該是沒錯了。恭喜這位……額……”大夫起身對著阮君庭一揖,也不知道是個什么殿下,“尊夫人并非生病,而是已經有了將近兩個月的身孕了,加之勞累過度,才會暈倒的,只要稍加休息調養,便沒事了。”
“哈?怎么可能?”沒等阮君庭開口,床上的鳳乘鸞,嗓門比誰都大,“我早就不能生了啊!”
不要說多少個女醫都斷定她再也不能生了,就說害喜這種事,她懷上一個孩子的時候,是的確沒有的。
老頭兒捋著胡子笑瞇瞇道:“呵呵呵,子孫福這種事,可遇不可求,況且,婦人的體質,也會隨心境和飲食起居習慣而改變,彼時不孕,未必此時不孕,夫人不必太糾結過往。”
秋雨影卻始終不放心,畢竟女醫曾說,鳳乘鸞體內的尸毒至寒,即便僥幸有孕,也極難坐懷安胎。
“大夫,這種事可大可小,你可看準了?我家夫人她可有動了胎氣,或是需要補養之類的?”
說到這個,老頭兒本是喜氣洋洋的臉上眉頭一皺,“這位先生說得正在點子上,夫人她大概長途奔波之故,氣血有些入不敷出,再加上此地天寒地凍,體質似乎極為寒涼,對胎兒十分不利,今后還需多加保暖養胎。待會兒老夫再開個養身的方子,讓夫人按時服用。你們打此過了摩天嶺,入了北辰,當盡快前往西南重鎮,尋個好大夫再診治調養一番。”
看來這個大夫也不過是個普通郎中,看得出一,卻看不出二。
秋雨影有些憂慮地看了眼鳳乘鸞,又呵呵陪笑,“那么就有勞老大夫了,我們去外間開方子。”
屋里,重新剩下阮君庭和鳳乘鸞兩個人。
“額,內個……”鳳乘鸞見阮君庭得知她有了身孕后一直沒吭聲,又不知秋雨影出去會再跟那老頭兒兩個說些什么,心中也擔心腹中這個剛剛萌芽的新生命,到底能不能撐得住,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么。
阮君庭站得筆直,好像剛緩過神來,看向她時,那雙眼中的目光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一雙手不知道該放在那里,“你……,你想吃什么,我去想辦法……,吃什么都行!”
他這副模樣,也看不出到底是喜還是怎么了,鳳乘鸞坐在床上,有些心里沒底,“我只想吃你做的白水煮面條。”
“啊,好!”
他掉頭出去,腳底下居然會有些不穩。
然后,砰!
一頭撞在茅屋的門框上。
鳳乘鸞咧嘴,好疼!
阮君庭捂著額頭,慌亂中回頭看了她一眼。
剛好她也在看他。
鳳乘鸞還是沒忍住,笑了,“傻瓜!”
阮君庭臉上,終于再也按捺不住狂喜的笑,那嘴角就要上揚到耳朵根去了。
“去去就來,等我。”
“嗯。”
他一腳邁出去,停了一下,又退了回來,鄭重道:“要馬上想個名字!”
“嗯,先想個名字!”他又重復了一遍,扭頭要走。
又撞在門框上了。
鳳乘鸞心疼得閉了一只眼,好疼……
等阮君庭端了面回來,坐在床邊,又膩歪著要親手喂她,“你現在是兩個人,不能累著!”
在吃的方面,我不會把自己累死,可你好好的大活人,與人交手的時候,即使丟了命也不會傷了臉,現在卻走路都會在同一個地方,把額頭撞出兩道那么大的紅印子,到底是不是傻了?
“我幫你揉揉吧。”她好心疼。
他乖乖探頭,給她揉了揉,一面喂她面,一面嗔道:“你肚子里有了孩子,自己不知道的?”
這話不說還好,說了鳳乘鸞就生氣。
這一路他都干了什么畜生事兒,他自己心里沒點逼數?
這孩子幾時有的,他應該比她清楚!
她狠狠在他額頭的紅印子上戳了一記,“你以為是肚子里多了個西瓜?況且,我怎么知道自己還能生?上一個明明很乖的,也沒有害喜這么麻煩……”提起那個孩子,她又有點失神。
阮君庭被她戳了,就順著她的手勁兒“哎喲”了一聲,手中筷子夾了面條,吹了吹,送到她嘴邊,“方才我去外面,又仔細問了大夫,他說,如果兩胎的感覺特別不一樣,很有可能便是兒女不同的原因。”
鳳乘鸞的眼睛霎時間亮了,“你是說……?”
“所以,如果和哥哥不一樣,就可能是個女孩。”他笑得兩眼彎彎,聲音低低的,那樣好聽。
“女兒……”鳳乘鸞將手輕輕放在小腹上,“這一次,我一定會好好守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