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謝君上。”
鳳乘鸞黃金面具后的雙眼,灼灼有光,對他狡黠一笑,回手向后丟了一錠銀子,“不用找了。”
說罷拿了那個還在嗡嗡震顫的小匣子,麻利地塞進阮君庭懷中。
嗡——!
阮君庭的眼睛這次是真的瞪圓了!
“怎么樣?爽吧?嘿嘿!”鳳乘鸞壞笑。
“放肆!”阮君庭將那東西掏出來丟掉。
“哎!不要扔啊!很貴的。”鳳乘鸞伸手接住,稀罕寶貝一樣塞進自己袖中,“這東西若是錯過季節,想買都買不到。”
阮君庭:“……”
圍總算是解了,鳳乘鸞又欠揍地貼上來,“哎,大白天的,想找個人可真難啊……”
“退……”
“喂!君無戲言啊!”
他“退下”兩個字還沒說完,就被鳳乘鸞給堵了回去。
阮君庭瞪眼,咬碎了一嘴銀牙,“鳳桓,孤要找的人,你心知肚明!”
“是啊!”鳳乘鸞背著手,隨在他身后半步,低著頭,看著腳下靴子,一步一步踏入骯臟的泥濘中,“聽公主說,她是最低賤的姑娘,要站在路邊拉客人的那種。”
阮君庭:“……”
“君上此時尋人,可不是好時候。”
“何解?”
“因為累啊,慘啊!那種姑娘,一般都要忙一個晚上,伺候好幾個人,才能賺上一點點錢,若是再遇上那種一錠銀子就想纏一宿的缺德鬼,只怕第二天的開工都成問題。”
她瞅著阮君庭的肩膀,那肩頭,果然有不易察覺地發抖。
眼前這位,就是個缺德鬼。
“不過呢,您也不用太替她難過……”鳳乘鸞話鋒一轉。
“如何?”
“因為,像她們這樣的人,本就低賤,性命更如浮游一般朝生暮死,說不定,早就在哪個暗巷里了死透了被狗吃了。這種人呢,自然是早死早解脫,君上,你說我說的對……喀……”
鳳乘鸞話沒說完,就被阮君庭回手捏住脖子,當街給提了起來!
他終于對她忍無可忍!
“鳳桓!你是不是不信,孤會殺了你?”他瞪著她,眼中兇光陡然乍起。
“你……”鳳乘鸞兩只手握住他掐住她脖頸的手,也不掙扎,幾乎窒息卻口中依然倔強,“你喜……歡她!”
她的眼中,莫名有了一層水霧。
那晚,若不是她及時趕到,上了那乘小轎,現在,他心心念念的可真的是哪個街邊的姑娘?
一想到這種可能,她就恨得心里發酸,發苦!
這一句話,如一句詛咒,又如一把刀,在阮君庭心頭狠狠一戳!
“放肆!滾!”他甩手將她丟在地上,轉身大步離開。
他從來不會喜歡任何人!
他根本不會喜歡任何人!
他的心里,根本沒有任何人!
那一轉身的背影,腦后綴著的黑晶劇烈搖晃,白發在日光下,涼得刺眼。
遠處,倦夜匆匆奔來,到了近前,才道:“君上……”
回來的正好!
阮君庭沉沉道:“人不找了,回!”
“可是,少君他……”
“又怎么了?”阮君庭根本不關心那孩子,扭頭就走。
鬼知道那是姜洛璃與哪個面首生的野種!
眼下這個男盜女娼之地,他一刻都不想再逗留。
“君上,少君出事了!”
“你們少君他怎么了?”鳳乘鸞顧不得身上的污泥,追了過去。
那孩子不能在迷羅坊出事,否則姜洛璃不會放過這里的百姓!
“少君他……,拐了個別人家的女娃娃,現在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拐了個女娃娃!
“喲!才六歲啊!少君這么早就色迷心竅了?”
可還沒等鳳乘鸞幸災樂禍夠,余光就瞥見老遠處,西門錯貼了滿臉絡腮胡子,正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向她比比劃劃。
那是龍巢里用來聯絡的暗語。
大概意思是……
糯糯,丟了!
挖靠!!!
她當即眼睛都要瞪出來了!
那小兔崽子拐的是女娃娃是她家的!
“不玩了!全都滾——!”
她驟然當街一聲咆哮,周遭烏泱泱的路人立刻全部烏啦啦散開!
就連身后那青樓門口賣琥珀蟬的,也推著小車跑了。
阮君庭這才發現,原來這滿大街看熱鬧起哄的,原來全都是被人事先安排好,陪他唱戲的!
他將頭微微一偏,終于開始對這個小個子南淵人有點另眼相看了。
鳳乘鸞一句話也沒撂下,丟了兩人,徑直趕回風華絕代樓。
倦夜不知道該怎么整了,“君上,那咱們……?”
“不回了,去找千闕。”
鳳乘鸞回來時,風華絕代樓里,已經亂成一鍋粥,比男人還高的老板娘,殘妝未去,睡眼迷離,坐在桌邊摳腳。
林十五叉著腰,踱來踱去。
樓梯上,坐著個黑鐵塔一樣的巨無霸,生得奇丑無比,正抱著膝蓋哭。
眾人見鳳乘鸞總算回來了,一窩蜂地涌了上去,七嘴八舌,那巨無霸也比比劃劃,咿咿啊啊的。
“到底怎么回事?一個一個說!”鳳乘鸞一腳踏進來,四下掃了一眼,“外公呢?”
林十五扯了扯嘴角道:“老爺子聽說那位來了迷羅坊,腳底抹油跑了,說要出去避避。”
鳳乘鸞氣得頭暈,“他跑了,那是誰在看著我糯糯的?怎么會被個孩子給拐了?”
“是他!”眾人的手,唰地指向滿臉無辜的奇丑的黑鐵塔。
那滿身肌肉疙瘩的大塊頭,左右看了看,居然哇地一聲就哭了,一邊哭一邊結巴,說不清楚。
原來,這個大個兒,天生是個傻子,又不太會說話,而且因為太能吃,尋常人家根本養不起,很小就被家人拋棄,丟在了街市上。
風華絕代樓的老板娘是個九御人,名喚黛紅,一輩子淪落,從未生養,當年看他可憐,就撿回來養著,取名啞奴。
可她沒想到,這啞奴越長塊頭越大,等到了七八歲,便已經可以當鎮宅神獸使了。
但凡樓里有客人鬧事,只要黛紅吼上一嗓子,啞奴便大手一抓一揮,眨眼的功夫,那鬧事兒的,就已經可以在天上飛了。
今日龍皓華聽說阮君庭來了,怕他那張先帝的臉被錦鱗衛撞見,鬧出不必要的麻煩,就把阮諾諾交給啞奴,合計著只要糯糯坐在這黑鐵塔的肩膀上,這世上就沒人敢動她。
可誰知,啞奴偏偏是個傻的,又遇上了渾身都是心眼兒的九方千闕,結果就被個六歲的孩子給算計了。
他摘了顆發冠上的漂亮珠子,彈出去老遠,哄著啞奴去撿。
等啞奴再回來時,就發現糯糯不見了。
“珠子呢?拿來!”鳳乘鸞伸手。
啞奴噘著嘴,用蒲扇一樣的大手,在口袋里翻了又翻,之后,總算在角落里給找了出來,捏在粗粗的指尖,還有點舍不得地遞了過去。
不過是顆五彩斑斕的琉璃珠。
鳳乘鸞將那小珠子在掌心狠狠一攥,“清場,放狗!”
很快,外面大街上有人扯著脖子狂嚎:“三爺放狗了!大家快跑啊!”
滿大街等著看熱鬧的人,立馬嗷嗷叫著,呼啦啦逃了個干凈!
風華絕代樓的門砰地被撞開,里面有呼哧呼哧的野獸喘息,之后赫然爭先恐后地擠出兩只通體漆黑,牛一般大小的大狗,瞪著銅鈴一樣的幽藍色眼睛,齜著小臂長的獠牙!
兩個家伙見了光,扯著脖子便是一聲長嚎,驚得白日喧囂的迷羅坊,頓時一片死寂。
鳳乘鸞從兩只大狗中間走了出來,掌心攤開,上面躺著那顆小珠子。
“去找這個人,要活的!”
兩只大狗,嗚嗚低吼,用冰涼的鼻尖碰了碰了她,便撒開巨大的爪子向著同一個方向狂奔而去!
微微側身讓到路邊的阮君庭,看向立在紅紅艷艷的大門口的鳳乘鸞,眼中又多了一抹驚異之色。
他能將迷羅坊的妖魔鬼怪鎮得死死的,果然是藏了些手段的。
倦夜附耳道:“君上,依屬下愚見,那兩只,恐怕不是狗。”
“知道。”阮君庭眼簾一閃。
藍色的眼睛,與軍中那些魔化武士有異曲同工之妙。
那是兩只被天火遺骸魔化的巨狼!
只是他不記得,它們正是他當年從太庸山中親手抱回來的,兩只沒了娘的小畜生。
迷羅坊,按占地方圓來說,在昊都八十一坊中不算小的,又因其中低矮房屋星羅棋布,街市破爛如九曲回腸,幾十年來都如一顆難以剔除的毒瘤,對于姜氏皇權來說,如蛆跗骨,如鯁在喉。
而在這毒瘤中央,還立有半座殘塔,孤寂地聳立在一大片荒廢的陵園之中,就如一根毒刺,扎在昊都的要害上,甚至令人提都不愿提及。
舊塔,又稱神鬼塔,在這個神變成鬼的地方,曾浸透了神嗣后裔之血,七十多年來,一片死寂,只有風呼嘯而過時,仿佛還夾雜著當年血腥屠殺的慘烈呼聲。
兩只巨狼追著千闕的氣息,來到陵園外,便徘徊著嗚嗚地低嚎,不想再靠近。
那陵園外面,只有稀疏的鐵柵欄圍了,再無其他。
這里,是當年九方氏滅族之地,也是神嗣后裔的亂葬崗,是整個昊都之中最為諱莫如深之地,從來沒有九御之人愿意靠近,反而成了太庸天水之人的一處避難所。
鐵柵欄圍墻上,有一處不起眼的地方,被人徒手掰開一些距離,剛好容一人穿過。
鳳乘鸞趕到時,阮君庭和他的錦鱗衛也到了。
有人眼尖,一聲驚呼,向遠處一片蒼茫的天底下黑黢黢的塔上指去。
眾人便只見那半截殘塔上,赫然有兩個芝麻大的小小人影兒,正在一蹦一跳地玩著呢!
神鬼塔,此時雖然只剩半截,塔頂距離地面依然數十丈!
那兩個孩子,居然跑到上面去玩,萬一有什么閃失,可是不要命了!
“糯糯!”鳳乘鸞失聲一聲喚,非但忘了壓著嗓音,連腔都嚇得變了,便一個人從柵欄的空隙中鉆了進去。
阮君庭偏頭叮囑倦夜,“你們也留下。”
說罷,便要隨著進去。
倦夜始終對此地顧忌頗多,“君上,前面那是舊塔,恐有不吉沖撞了您,不如讓臣進去將少君帶回!”
“無妨,擇日不如撞日,孤也到了該認祖歸宗的時候了。你等在此候著便是。”
天色,蒼茫昏沉,該是暴雨將至,阮君庭從馬上扯了外氅披上,將手中浩劫劍攥了攥,也貓腰從那個空隙進了陵園之中。
陵園中荒草叢生,幾乎齊腰。
鳳乘鸞行在前面,聽見他跟來了,心中稍慰,卻一想到,他可能只是來尋姜洛璃的孩子,又心中一酸。
“君上,我有個不情之請。”她放慢了腳步,已然沒有了方才在市集中的混蛋相。
阮君庭從后面快步跟上,環顧四下荒蕪,“你說。”
“待會兒……,您若是見了我那女兒,還請不要嚇著她。”她頓了頓,“她才四歲,而且,膽子很小。”
阮君庭斜睨了她一眼,“鳳桓,你現在終于知道什么是天威難測了?”
“你不能嚇她,她會怕你!”這南淵小個子今天頭一回正經說話。
“婆婆媽媽!”阮君庭嗆了她一句,不想多言。
居然懷疑他的君皇威儀,只能用來嚇唬一個四歲的小女孩?
簡直是……,混賬!
頭頂,濃云翻滾,兩人還沒等走到神鬼塔之下,就遠遠地聽見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從塔頂傳來,“娘親——!”
鳳乘鸞腳下就差點絆了個跟頭。
這孩子,教過多少次了,只要戴了這面具,就要喊爹,她都明明記住了,此刻偏偏又忘了!
阮君庭斜睨了她頭頂一眼。
果然是婆婆媽媽,不男不女!
鳳乘鸞眼下管不了那許多了,那兩個傻孩子在斷塔頂上,周圍什么遮擋的都沒有,就在邊緣蹦蹦跳跳,而這天,馬上就要起風了!
“我上去!”鳳乘鸞腳下踏了輕功,便要飛掠上塔。
結果,人還沒躍起,就被阮君庭一只手給抓了回來。
“你這樣上去,萬一嚇著了他們,能保證同時抓得住兩個?”
“那你說怎么辦?”
阮君庭看看她那小細胳膊,“從塔內樓梯上去,不要驚了他們,孤留在這里。”
言下之意,就算有什么萬一,他也可以在下面接著。
“好!”鳳乘鸞無需他言明,想都沒想,就像從前無數次的默契一樣,依賴他,信任他。
她仰頭沖上面高聲喊:“糯糯,上面有什么好玩的?爹爹也上來玩啊!你乖乖等爹爹!”
“好——!”上面,又是奶聲奶氣地一聲應,卻看不到孩子去哪兒了。
鳳乘鸞一陣心焦,不想再耽擱,直奔塔內。
可到了那殘破的門口時,忽然想到了什么,轉身不確定問:“不管掉下來的是哪個,君上都會接住的,對不對?”
“快去!”阮君庭將浩劫劍在懷中一抱,不耐煩,狠狠白了她一眼。
孤難道還接不住一個孩子?
一會兒是娘親,一會兒是爹!
南淵男人,婆婆媽媽!
半截殘塔的頂上,九方千闕躲在一塊斷石后探頭,看到他父君明明已經御駕親臨,卻就在那下面等著,他寧可抱著那把劍,也不肯上來抱他。
于是好看的小嘴兒就是一扁。
他果然是不愛他的。
這世上,除了師尊,根本就沒有一個人愛他!
可師尊又神龍見首不見尾,每年只來陪他幾日。
他多想像尋常孩子一樣,有一雙疼愛自己的爹娘!
“糯糯,我們再來玩個游戲好不好?”
身后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生得極是漂亮,頭頂扎了兩只團子,戴著兩朵絨花,綴著垂到肩頭的絲帶,周身小小的輕紗襦裙,迎著塔頂的風飛揚,眨著毛絨絨的大眼睛,拍手咯咯笑,跳著轉個圈,“好啊好啊!小哥哥,這次玩什么?”
千闕從腰間摘了自己的腰帶,系在自己眼上,“我們來玩摸瞎子,我當瞎子,來抓你!被我抓到,你就輸了,好不好?”
“好啊好啊!”阮諾諾咯咯笑著跳開,繞著他轉,“哥哥,來抓我呀,我在這里,我在這里!”
她在碎石凌亂的殘塔斷面上跳來跳去,千闕卻摸著往前走,徑直向邊緣走去。
他一面走,一面心中發狠。
今天,就看父君會不會救不救他,到底疼不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