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親近她,又要在孩子們面前做個端端正正的好爹爹。
明明只是等了一個晚上,卻像是等了一百年那么長。
“唔……”鳳乘鸞努力推他,錦鱗衛的畫舫還在遠處呢。
“誰敢看!”他沉沉一聲,帶著狠,藏著恨,披著神仙樣端方的皮,卻如狼似虎般野蠻。
頭頂,星空爛漫。
兩岸,燈火繚繞。
周遭,水波纏綿。
一艘小小烏篷船,卻讓人生了足以終此一生的錯覺。
砰——!
空中一聲悅耳長鳴,之后,夜色中炸開了一朵巨大燦爛的煙火,照得整個水面五彩斑斕。
緊接著,整個迷羅坊間,都點燃了煙火。
無數盛大的花,在夜空中往復綻開,寂滅,再綻開,再寂滅……
鳳乘鸞將阮君庭壓在甲板上,讓他剛好能躺著看著這一場表演。
這是她寵他的!
“好看嗎?”她腦后的發髻有些亂,一綹發絲從額間落下,風情萬種。
“好看,特別好看。”他的眼中,只有煙火掩映中的她的臉,卻不知自己正雪衣銀發,躺在了漫天星河之中。
他抬手,用指尖輕輕從她那一綹發絲掠下,“一時無兩,天下無雙……”
鳳乘鸞的大眼睛中,映出他的影子,隨他低聲輕嘆,“是啊,一時無兩,天下無雙!”
當太陽,從江水的那一頭慢慢爬起時。
阿嚏!
鳳乘鸞裹著阮君庭的衣裳,打了個噴嚏。
睜眼間,便見他坐在船舷邊,只穿了件薄薄的中衣,滿頭霜雪尚未束起,從頭頂飛瀑而下,鋪落在甲板上,赤著的兩腳,浸在冰涼的水中,眉眼難得的低垂,毫無機鋒。
“受涼了?”他扭頭見她醒了,那臉上的笑容就如初升的旭日一樣,浮現出來。
“還不都怪你!”鳳乘鸞豎著耳朵聽船艙里面,孩子們應該還睡著,慌忙裹了他的衣裳,再赤著腳,滿地撿自己的衣裳,腳踝上他的牙印,留了疤痕,就如一朵盛開的花,灼人眼。
“好,怪我……”阮君庭的腳尖,撥了一下下面的江水。
到底怪誰?
是誰昨晚像個小老虎一樣,折騰起來沒完?
船艙中,窸窸窣窣,是她穿衣裳的聲音。
他就垂著眼簾,看著水面的波光,細細聽著。
沒過多久,那人兒又鉆了出來,手里還捧著只妝奩。
“你倒是備的齊全,是想在這船上過一輩子嗎?”他取笑她。
“早知道要過一輩子,就多帶一床被子!阿嚏——!”鳳乘鸞在他身后跪坐下,“坐好,幫你梳頭。”
她虎著臉,卻一本正經沾他便宜。
她愛他的頭發,愛極了,怎么摸都摸不夠。
阮君庭就給她摸。
“待會兒回去,叫人煮碗姜湯。”
“不回了,直接啟程。”
鳳乘鸞從妝奩的夾層里,拿出一樣東西,用薄薄的油紙抱著,塞到他手上。
“你要的最后一塊兵符,昨天見了千闕太高興,居然把這么重要的事給忘了。”
“呵。”阮君庭淡淡一笑,她終歸是個女人,有了孩子,就什么都不記得了,“我也忘了。”
他哄她,免得她為難。
你會忘?
鳳乘鸞撇撇嘴。
你只是不急罷了。
鳳乘鸞見他低頭要打開油紙包,慌忙攔住,“喂!別打開,臭的。”
“……,為何?”阮君庭一愣。
“內個,梅蘭竹將它藏得好,若不是想向你給全家老小求一條生路,自己獻上,我這輩子也是找不到的。當時情急,怕耽誤大事,我就擅自做主,答應放他活路了。”
“無妨,他活不活,你說了算。”阮君庭隔著油紙,在手中稍稍掂了一下,便知是兵符沒錯了。
“你不怪我?”她從他肩頭探了腦袋,頗是有些淘氣。
他也不轉頭,只回手輕輕彈了她一個爆栗子,“我對你好不好?”
“好——!”鳳乘鸞拉長了腔,對著他的后腦勺做了個鬼臉。
好個屁!
你這些破事,但凡有第二個人能做,爺才不稀罕!
“阿嚏!”阮君庭不知是被她在背后罵了,還是也照亮了,鼻子一酸,也打了個噴嚏。
鳳乘鸞就是一急,看來,昨晚的罪過大了!
“喂!涼了還不穿衣?腳丫子還浸在水里?”
“我若不浸在水里,你昨晚豈有的睡?”
“……”她的唇,氣鼓鼓地微翹,手指與他那滿頭水滑的銀發較勁,“說什么呢,孩子們還在里面。”
他瞇著眼,望著遠處岸邊劃過來的一艘小艇,抓緊時間,最后享受一刻此時的安寧,毫不避諱得道:“說情話。”
“鳳姮,接下來的事,讓倦夜去辦好了。”
“什么?”鳳乘鸞手中好不容易攏齊的頭發,差點散了,伸手從他掌心搶回兵符,“不行,這九枚兵符是你的命,不能交到別人手上。萬一出了差池,便是萬劫不復之地!”
她連反駁的余地都沒給他留。
阮君庭掌心一空,神情淡淡,兩眼微微彎下來,回手將她那搶劫的指尖牽住,捏了捏,“那,我就將命交給你了。”
他回過頭,望著她迎著朝陽的臉,微笑,“這是最后一次,只給你一日一夜的時間,早去早回,我會傳了最好的裁縫全都去紫極宮候著你。”
“干什么啊……,我又不缺衣裳……”鳳乘鸞被他看得臉上薄紅,小聲嘟囔了一句。
他明知她羞了,卻還是存了得寸進尺的心思,指背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勾,“孤的大婚,還缺了一個新娘,孤的皇朝,還缺了一個小君,不知這位姑娘,你喜歡什么樣式的喜服?”
“……”鳳乘鸞摸了摸自己的臉,好燙。
對面來的小艇上,是戴著長長輕紗帷帽的龍皓華,還有倦夜帶了幾個人,捧了提阮君庭更衣的一應事物。
兩艘小船對峙。
阮君庭見龍皓華在御駕之前,還藏頭露尾,心里就討厭。
那張臉,在輕紗后若隱若現,仗著目力極好,能看得出兩三分,覺得似曾相識,卻看不清全貌。
再加上之前見過他在舊園與鳳姮摟摟抱抱,心中就更加膈應。
“孤可曾何時見過你?阿嚏——!”
“嘿嘿,不曾,不曾!”龍皓華想都沒想,立刻否定。
當初,他抱著糯糯闖軍營的事,用劍逼著這臭小子看孩子的事,妞妞是不知道的。
鳳乘鸞發覺阮君庭氣息不對,慌忙解圍,“內個,君上,這位是我遠房大表哥。阿嚏——!”
接著,又慌忙一拉龍皓華,“大表哥,這位是……”
“好了!年輕人!節制!”這兩個人,打噴嚏都成雙成對的。
龍皓華突然小了兩輩,又忽然多余了,就一身不爽,“我是來接糯糯回去的。”
“千闕也留下。”阮君庭踏上小艇,并沒有將兒子帶回去的意思。
接下來幾日,至關重要,千闕留在迷羅坊,有一眾暗城高手保護,比在他的紫極宮中更安全。
而且,這個藏頭露尾的大表哥,絕對不是泛泛之輩。
他如此護著糯糯,那么,看在鳳姮的面子,也必定會全力保護千闕。
“大表哥辛苦了,我很快回來!”
鳳乘鸞也跟著跳上小艇。
“喂!又是我看孩子!你都到家門口了,也不回去?糯糯多少天沒見你了,這才見一晚上,又跑……,哎呀,年輕人,節制——!”
龍皓華叉著腰,想說幾句狠話,可話沒出口,又開始心疼外孫女。
她為了那臭小子,每天都在拿命拼。
若是那臭小子還不懂怎么疼她,他就將寶貝疙瘩搶回來,自己疼。
若是那臭小子敢有負于她,他定要顛了他的皇朝,給寶貝疙瘩出氣!
小艇上,鳳乘鸞從倦夜手中接過沉重的龍袍,替阮君庭將衣袍冠帶一一仔細穿戴整理好。
他從頭到尾默不作聲,張開雙臂,垂眸看著她忙忙碌碌。
她為他更衣每一個細節的熟稔,就像早已做過了千百遍一般,對他那些不自覺的習慣,對他的身高,對他手臂的長度,對他如何才覺得舒適,早已刻在了骨子里。
她若不是他的妻,那便是他失落的另一半自己。
“此去,萬事務必小心,我等你。”兩個人靜默許久,他終于吐出一句。
鳳乘鸞抬頭,將燦爛笑容浮上面頰,“不過是跑一趟南大營,幫你喊人來壯聲勢,沒什么難度,盡管放心。”
“嗯。”他淡淡應了一聲,眉間憂慮,淺淺凝在了一處,猩紅的狹長傷痕,如沁了血。
等到小艇行至畫舫下,便是分開的時候。
鳳乘鸞看了眼左右,意外主動地牽了的他指尖。
她該是還有話要說。
阮君庭擺擺手,命倦夜帶人先登了畫舫,轉身間,兩手將她雙肩稍稍用力攥了攥,兩袖廣闊,將她穿著軟儂羅裙的纖細身影攏在了其中。
“鳳姮,還是換個人去吧。”他一想到這次要與她分開,就心頭直跳。
“不行,我還是親自去。”鳳乘鸞堅定抬頭,“而且,我還想跟你說……,你之所以什么都不記得了,是為了救我和糯糯……”
阮君庭眸光動了動,靜靜等她說完。
鳳乘鸞將兩手攤開,送到他面前,兩只掌心上,各有一道傷痕,便是當年他為她推功換血所留下的。
她寧可每日戴著護手,也刻意不去了這兩道疤痕,就是要留著它們,每日暗暗摩挲,想著那晚,他的血就是從這里汩汩流過,才換了糯糯一條命。
阮君庭落在她肩頭的手,便微微一顫,緩緩攤開在她面前。
他兩手的掌心上,也各有一道極細的傷痕,細如絲線,顯然被人精心處置過,若是不仔細分辨,便與掌紋融在一處,根本不會被輕易察覺。
他掌心的傷,與她的疤痕,嚴絲合縫地吻合在了一處。
“鳳姮……”阮君庭喉間哽咽。
“那毒,名喚相思忘,被你渡到了自己身上,你若是這些年從無任何異樣,那只能說明……”
她說到這里,阮君庭也猜到了幾分,“說明,那毒還藏在血脈之中。”
“是。”鳳乘鸞的聲音,和她的心情一樣沉,“梅蘭竹其人并不可信,姜洛璃也不知到底對這毒知道多少。所以,為防狗急跳墻,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小心,最好不要單獨見任何人。”
阮君庭輕撫她的額發,“放心,我會小心。只是一日一夜,我會在紫極宮等你,哪里都不去。”
“還有,若是附近有哨聲響起,千萬不要聽,必要時咬破舌尖,讓自己清醒,然后盡快叫人將吹哨的人找出來,格殺勿論!”
“好的,記住了。”
“還有……”
她啰啰嗦嗦,他就從善如流,一一應了。
他答應得如此隨意,鳳乘鸞反而有些急了,“我是說真的,你千萬要相信我!”
“相信你,你說什么我都信。不相信你,我還能相信誰?”阮君庭眉眼彎彎,笑得令人安心。
“嗯……”
兩人離別在即,又反復相互叮嚀,兩雙手,十指相扣在一起,遲遲不愿分開。
直到畫舫上倦夜提醒時辰不早了,鳳乘鸞才輕輕將阮君庭推開。
他借著她手上的力道,張開雙臂,如一只巨大而華麗的白鳥,飛退回畫舫上,立在船舷上,望著她。
她的小艇,也借勢向后緩緩漂開,與他越來越遠,一襲軟煙羅,被江風吹動,仿佛一眨眼,就隨風去了。
長秋宮深處,姜洛璃將一只雕工精致的極小的木匣湊到面前,只看了一眼,便啪地扣上。
“什么東西?”
那里面,是一只生得細小卻也十分漂亮的蟲子,背上,一雙淺綠色的薄薄翅膀,翅膜振開,閃著熒光。
溫卿墨在她殿內主位羅漢床上懶洋洋斜倚著,兩腿交疊,儼然如在自家炕頭,“是足夠公主扳回敗局的好東西。”
“就憑這么一只小蟲子?”姜洛璃盼星星,盼月亮,將這救星盼來,本以為他能有什么大招,卻沒想到,他甩手給了她一只徒有其表的小蟲子!
“人家可不是尋常的小蟲!人家是有名字的,叫做‘天仙舞’,是世間難求的癡心蠱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