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老爺子擺了擺手。
蘇老五朝坐在一旁的蘇連貴擠了擠眼,轉身出了正屋。
西屋,傳來婦人的哭聲,蘇老爺子皺了皺眉,嘆了一口氣。
蘇連貴站起身,“爹,剛過完年,鋪子里忙,要不我先去鋪子里,家里的事您跟大哥二哥三哥他們商量著,該怎么辦回頭跟嘉哥兒他娘說一聲,出人出力,我們四房都配合。”
“老四,你親侄女的命還比不上你上一天工!”老大蘇連榮指著蘇連貴憤憤道。
蘇連貴沒理他,看著蘇老爺子,“爹?”
蘇老爺子看了眼大兒子,垂下眼皮,“那鋪子不是三丫頭的嗎?你不去有她盯著,急什么。”
蘇連貴嘆了口氣,“那我先回屋,一會兒二哥來了,我再過來。”
說罷,不等蘇老爺子點頭,掀開棉簾子出了正屋。
回到四房,裴氏正哄小兒子吃雞蛋羹,他臉上露出笑容,“我來,你歇會兒。”
裴氏將調羹遞給他,“怎么回來了?不是說商量蓉姐兒的事嗎?”
“二嫂病了,二哥急著給二嫂抓藥,都在屋里等著呢,我嫌屋里悶,回來待會兒,一會兒再過去。”
裴氏嗯了一聲,看小兒子扒著丈夫的手咬住調羹不松嘴,笑了笑,有些猶豫的問蘇連貴,“這件事……老爺子打算怎么辦?”
“估摸著是向著大哥的。”
裴氏了然的點點頭,沒再多說什么。
隔壁屋,袁氏扯著蘇老五的棉袍,“我跟你說,一會兒四房咋做咱們咋做,別覺得你手里有兩把銀錁子就是爺了,聽到沒有?”
“松手松手!仔細給我扯褶皺了!”蘇老五拽回自己的袍子,拍平了,才瞥了袁氏一眼,“你當我是傻的?老大那眼神跟頭餓狼一樣,肯定盯著咱們兩房的錢袋子呢!”
袁氏啐了一口,“你知道就好。”
蘇老五往床鋪上一歪,雙手揣進袖筒里,翹起二郎腿,浪里個浪的哼唱了幾句。
袁氏推了他一把,“誒,他爹,你說,蓉姐兒為啥被人打成那樣兒?”
“我哪知道去。”蘇老五往里歪了歪。
袁氏撇撇嘴,“我總覺得沒好事兒。”
“還用覺得?看到老大兩口子就不會有好事兒!”蘇老五哼道。
夫妻倆正說著話,正屋突然傳來張氏一聲尖銳的叫聲,“蓉姐兒!我可憐的蓉姐兒啊……你睜開眼睛看看娘啊,你死了娘也不活了……”
夫妻倆猛的瞪大了眼,蘇老五從床上翻下來,就要往外沖,被袁氏一把扯住,“你慌啥?指不定是老大兩口子設好的套。”
蘇老五一怔,看了眼房門,仔細聽了聽外面的動靜,一轉頭,又一屁股坐回了床上。
隔壁四房同樣沒有動作。
袁氏與蘇老五對視一眼,臉上毫不掩飾對大房的鄙夷。
真是什么招都能想的出來。
可不等兩人臉上的鄙夷之色褪去,正屋的棉簾子已經被張氏掀開,哭叫著,“老三媳婦,快去叫小張叔過來,蓉姐兒不好了……”
一連喊了兩遍。
三房的門被一臉驚恐的梁氏打開,跟在她身后的是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兒,她攔住梁氏,抬頭看著眼圈發紅的張氏,“大伯娘,我娘腿腳慢,我去叫張爺爺。”
張氏哪還管誰去,只要有人去就成。
可她應下的頭還沒點下去,就聽女孩兒脆聲道,“張爺爺看咱們家向來要一兩出診費,大伯娘,你把銀子給我。”
張氏兩眼一瞪,“蘇山茶,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想著銀子?老三媳婦,你還不趕緊去。”
“大嫂,我、我……茶姐兒說的沒錯,張叔……沒銀子,他不來,我去也請不來。”梁氏結巴道。
張氏不敢置信的瞪著她,還想說什么,就聽屋內傳來蘇姚黃的聲音,“哎呦,蓉姐兒翻白眼兒了……”
張氏一聽,轉身就往屋里跑。
蘇山茶握住梁氏的手,抬眸道,“娘,外頭冷,咱們回屋。”
“茶姐兒,你大伯娘她……”梁氏有些擔心的望著正屋。
蘇山茶搖頭,“不管,別人都不管,咱們也不管。”
梁氏看了看四房與五房都沒有動靜的房門,嗯了一聲,與閨女回屋關上了門。
最后,還是蘇姚黃跺著腳說蘇芙蓉快要死了,蘇連榮才白著臉去叫了小張叔過來。
小張叔一看蘇芙蓉的模樣,嚇了一跳,“怎么被人打成這樣?傷在哪了?”
張氏抹著眼淚,“都打在屁股上,肉都打爛了。”
小張叔也懶得問是誰打的,一摸蘇芙蓉的脈,心就是一沉,“我開服藥,先把她的燒退下來,不然,人救過來也傻了。”
張氏連連點頭。
就在這當口,蘇芙蓉突然說起了話,“少、少奶奶……我、我再也不敢、不敢爬少爺的床了……您饒了我吧……我錯了……”
屋內頓時一靜。
張氏反應過來,撲過去捂蘇芙蓉的嘴,卻已是晚了。
不遠處披著被子坐著的蘇老太太一下子跳了下來,“她剛才說啥?她剛才說啥!”
蘇姚黃愣了愣,旋即一臉興奮道,“娘,蓉姐兒爬了李家少爺的床,她爬了李家少爺的床……”
“張三月!”蘇老太太看著一臉傻掉的張氏,“你說,到底怎么回事兒?”
“娘,蓉姐兒燒的厲害,先開藥……”
“說清楚,不說清楚還開啥藥!說。”蘇老太太強勢道。
張氏看著蘇芙蓉發白的臉,艱難道,“是、是李家少爺看上了蓉姐兒,把蓉姐兒拉上了床,被新進門的少奶奶發現,就讓人把蓉姐兒打了個半死!”
她壓根就不知道蓉姐兒是什么時候動的這個心思,她若是知道,幫把手,就算做不成李家的妾,也絕不會讓她被新進門的少奶奶逮個正著,險些將人打死。
不等蘇老太太說什么,外間聽到張氏說話的蘇老爺子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致,他冷眼看著大兒子,“爬床……這就是你說的半夜里院子里遭了賊,她被賊打傷的?”
“爹,現在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救人要緊。”蘇連榮瞪了看不見的張氏一眼,垂著頭道。
蘇老爺子霍然起身,抬腳進了東屋。
蘇連榮傻眼了,忙追過去,“爹……”
蘇老爺子一聲不吭,進了屋,反手就將房門關了,明顯一副不想再管這件事了。
蘇老太太也氣哼哼的從西屋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罵,“不知道我閨女正說親嗎?一個兩個的都去爬床,給人知道了,誰還敢娶我閨女……”
“張氏,你趕緊把人給我弄出去,要死也給我死到外邊兒去!聽到沒有!姚黃,你還不出來,你還想不想找個好婆家了?”
蘇老太太罵罵咧咧將蘇姚黃從西屋拽了出來,拉著往東屋去。
張氏去攔,“娘,你可憐可憐蓉姐兒,拿點銀子出來給她看病……”
“看啥看?就她這不干不凈的,死了一了百了!”蘇老太太大力拍開張氏,拉著女兒回了東屋,不管張氏怎么裝可憐,老太太說不露頭就不露頭。
張氏急的沒法,去求老三蘇連富,蘇連富連連擺手,“大嫂,我們三房沒錢。”
張氏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哭,“我可憐的蓉姐兒啊……”
小張叔嘆了口氣,一條人命,他到底做不來見死不救,提筆開了藥方,拎著藥箱出了屋,將藥方交給張氏,“去抓藥吧,先把命保住,她身上的傷,你們再想辦法慢慢治吧。”
張氏喜極而泣,抓了藥方就往外跑,跑到大門口才想起她身上沒有抓藥的銀錢,剛要轉身回去,就看到迎著風雪走過來的蘇連華。
她一把抓住蘇連華的袖子,“他二叔,你有沒有銀子?”
“大嫂,你這是做什么?”蘇連華將袖子拽出來,避開她往院子里走。
張氏緊跟在他后面,“他二叔,蓉姐兒傷著了,張叔給開了藥方,我沒銀子抓藥……張叔說她再不吃藥,會死的……”
小張叔忍不住皺了皺眉,他說的是不吃退燒藥,人治好了也會傻,什么時候說過會死了?!
蘇連華抬頭看到小張叔緊蹙的眉頭,就知道張氏在說謊,加快腳步往正屋走。
到了屋里,只見局促站著的老三蘇連富,與臉色難堪的蘇連榮。
蘇連華朝兩人點點頭,“爹呢?不是說有事找我嗎?”
蘇連富看了眼東屋關的緊緊的房門,又看了眼蘇連榮,開口道,“蓉姐兒出事了,爹尋咱們本來是說這事兒的,可……剛才小張叔來看病,大嫂說蓉姐兒是因為爬了李家少爺的床,被李家新進門的少奶奶打傷的,爹跟娘就回了屋,這會兒還沒出來。”
蘇連華怔了怔,哦了一聲,“既然沒我什么事,那我先回去了。”
蘇連華轉身掀開棉簾子往外走,張氏往屋里沖,兩人險些撞個滿懷,蘇連華臉色難看的往一旁飛快側了側身子,半邊身子撞在門框上,疼的冒出一頭冷汗。
張氏見狀,僵立在原地,看著蘇連華大步走出了院子。
蘇連榮瞪了她一眼,“還不趕緊去追!”
他也知道,除了老二,這院子里,沒有老爺子和老太太發話,誰的銀子他都擠兌不出來。
張氏回神,誒了一聲,拔腿就沖著蘇連華追了出去。
追到蘇連華時,蘇連華正與小張叔小聲說著話。
“你再不管住你那閨女,你媳婦遲早被她禍禍死……我這話今兒個就撂這,不信,你走著瞧。”小張叔嗤笑道。
蘇連華心口發疼,“那孩子……小時候明明好好的,怎么越長越歪……”
“歪?哪里歪了?你不覺著她某些地方跟蘇老頭挺像的?”
“張叔……”
小張叔擺手,“得了,你不想讓我說你爹壞話,我還懶得說他!就他當年做的那些事兒,我說了我都嫌臟了我的嘴!惡心巴拉的小人!”
蘇連華無力的看著小張叔,小張叔還要說什么,余光掃到追上來的張氏,擰了擰眉,“你的麻煩追上來了,好心提醒你一句,不要答應她任何事,否則……”
后患無窮,嘿嘿。
蘇連華也看到了張氏,皺緊眉頭嗯了一聲。
兩人分道揚鑣,小張叔背著藥箱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蘇連華卻刻意加快了腳步,他并不想再與大房糾纏什么,他如今也顧不上他們。
張氏追的辛苦,見蘇連華加快了腳步,臉色一變,張口就大聲喊道,“蘇連華,蓉姐兒是你的親侄女,你真的忍心看著她死嗎?你閨女在鎮上開著飯館,住著大宅子,你手指頭縫里落下來一點就能救蓉姐兒的命,你為什么就是不肯幫忙……”
她這幾句用盡了身上的力氣,說完,人也氣喘吁吁的停下了腳步。
好在,她停下了,蘇連華也因為她喊的話停下了。
走出沒多遠的小張叔,腳下一個踉蹌,也停住了腳步。
“大嫂說這話是什么意思?我們與蘇宅已經分家了,你們如何與我們無關,我們二房如何也與你們無關!槿姐兒不該你們的不欠你們的,不許你們打她的主意!”蘇連華冷聲道。
張氏只覺心口一緊,差點喘不上氣,“你、你……你拿銀子來,蓉姐兒不吃藥會死的……他二叔,你就當可憐可憐孩子,她叫過你二叔的,你忍心她這么大就死嗎?她還沒嫁人呢……”
聽到動靜的人家紛紛打開門往外看,看到張氏可憐兮兮的求蘇連華,都面面相覷。
有人走出來,三三兩兩湊作一堆,小聲議論著蘇家大房出了什么事兒,怎么蘇芙蓉好好的會死?
蘇連華的臉色沉了沉,從懷里摸出一把銅錢,“我只有這么多,剩下的你跟大哥自己想想辦法吧。”
說罷,彎腰將銅錢放在地上,轉身就要離去。
張氏撲過去,將那把銅錢拿起來,數了數,又哭嚎上了,“天爺啊,真是不給我們蓉姐兒活路啊,日日進山打獵換銀錢,咋到給我蓉姐兒救命錢就沒了啊……”
蘇連華的臉瞬間鐵青。
小張叔冷笑,該,活該,剛才還特意提醒你不能給錢,給了就后患無窮,還不信,這會兒吃癟了吧。
“華小子,這是出了啥事兒?看她哭的這么可憐,該不會是他們家二丫頭真的不好了吧?”
“哎呦,人命關天的事兒,蘇老二,你能幫就幫一把唄。”
“對啊,這一年沒少見你上山打獵,手里怎么也攢得下二三十兩銀子了吧?”
“二哥,再有矛盾,救命的事兒也不能犯迷糊啊……”
聽著周圍嘈雜的指責和勸告,蘇連華的臉色越發難看。
張氏抬手捂著臉,掌心下的面孔卻滿是得意。
讓你不給,不給也得給!還得多給!
“大嫂,你這是做什么?我方才不是說了嗎?我只有這么多了,更何況,我家里也有病人,拿不出更多的銀錢了,大嫂與其這么糾纏我,不如好好想想你們夫妻有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先拿去換了藥救蓉姐兒的命才是要緊……”
蘇連華掃了眼張氏頭上的一根銀簪,冷聲道。
周圍人的視線瞬間轉移過去,看著張氏的目光便有了幾分鄙夷。
原來不是沒錢啊。
“爹……”蘇海棠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蘇連華身后,看著張氏狼狽的模樣,眸光閃了閃,開口喚了聲蘇連華。
蘇連華皺眉,“你怎么來了?不是讓你在家守著你娘嗎?”
“娘醒了,讓我來尋爹。”蘇海棠笑道。
蘇連華嗯了一聲,“那咱們趕緊回去吧。”
蘇連華抬腳往村外走,蘇海棠跟了兩步,腳步慢了下來,回頭扶起張氏,“大伯母,你沒事吧?”
張氏頭發凌亂,眼眶發紅,衣裳滿是褶皺,哪能沒事。
她一把推開蘇海棠,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不要你貓哭耗子假慈悲!你們家明明有銀子,偏不肯拿出來救蓉姐兒。我告訴你,蓉姐兒若真有什么事,我跟你們二房沒完!”
“大伯娘,二姐姐怎么了?”蘇海棠訝然道,“大伯母冤枉我爹了,我們家確實沒銀子了,我娘病了,今兒個看病抓藥,把家里剩下的二兩銀子都花了……”
張氏呸了一聲,“當我是傻子不成?蘇木槿在鎮上開著飯館,住著大宅子,會不給老二他們銀錢?你們就是見死不救!”
蘇海棠皺了皺眉,眸底驀然泛起一股寒意,冷冷的掃過張氏。
張氏渾身一顫,話頓了頓。
蘇海棠一臉委屈道,“大伯娘,不管你信不信,我三姐……真的從來沒有往家里送過銀子。二姐姐她……病的嚴重嗎?”
“眼看就要沒命了,你說嚴重不嚴重?”張氏沒好氣的瞪著蘇海棠。
蘇海棠垂下頭,“大伯娘,我家雖然沒有銀子,但是……我三姐會醫術,先前在鎮上,有人快死了,我三姐一出手,人就活了……”
“真的?”張氏眼睛一亮,抓住蘇海棠的手,抓的蘇海棠生疼,“你說的是真的?”
蘇海棠點頭,“真的,人命關天,我怎么會騙大伯娘。”
“好,好,我這就去找她給蓉姐兒看病治傷……”張氏轉身要走,被蘇海棠攔住,“大伯娘。”
“又怎么了?”
“大伯娘這么去我三姐肯定不會幫忙的,你這樣……”
蘇海棠勾了勾手指,張氏湊過去,聽到她的話,不由看了她一眼,然后,緩緩點頭。
蘇海棠笑了笑,“有三姐出手,二姐姐一定能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