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接杜采歌的是一輛邁巴赫600系,司機是個沉默寡言的中年。
杜采歌問了他三句話,是小顏叫你來接我的么,小顏呢,你這是帶我去哪。
他卻一聲不吭。
杜采歌也懶得再自討沒趣。
一直到將杜采歌送到目的地,竟然全程一句話也沒和杜采歌說。
杜采歌下車后,大陳,就是陳茉站在車道旁邊。
杜采歌稍有些驚訝,陳馥芳為什么沒來。
但是轉念一想,陳馥芳曾和自己這位便宜岳父結婚,又慘遭拋棄,估計她是沒心情來這里的。
“采薇和小姐已經上去了。”陳茉帶著點討好的笑容。
她看上去比較蒼老,這一年來發福嚴重。
比起她的妹妹陳馥芳,顏值上差距太大,大到根本不似親生姐妹。
杜采歌禮貌地點點頭:“謝謝,陳姨。”
兩人往別墅里走。
陳茉看上去憨憨的,小聲叮囑:“小姐的心情不太好。”
這是當然的。她爸快死了,哪怕平時表現得不屑一顧,畢竟是她親生父親,怎么可能沒點感觸。
“顏聿麒來了沒?”
“大少之前也來了,然后和那個女人吵了一架,沖出去不知干嘛去了。”
杜采歌秒懂。
據說這位便宜岳父在不久前娶了一位比小顏還年輕的女人,作為他的第四任夫人。
估計顏聿麒就是和這位發生了口角沖突。
還在別墅大門口,杜采歌就聽到里邊吵吵嚷嚷,吆三喝四。
他不由得皺了皺眉。
陳茉在旁邊小聲解釋:“是那個女人的親戚。”
頓了頓,又說:“肯定是小姐不在客廳。否則他們可不敢起高腔!”
不管是表情,還是語氣,都非常明顯地表現出了不屑和怒氣。
杜采歌微微點頭。
顏穎臻的氣場是很足的,她要是在這里,絕對能鎮得住場子。
估計此時她帶著采薇正陪在自己那便宜岳父身邊吧。
進門后,杜采歌草草看了幾眼,便決定不和那些人打招呼。
他從來都沒有狗眼看人低的習慣,但也懂得“雞不同鴨講,龍不與蛇居”的道理。
不是一路人,就不要硬生生地湊到一起去。
客廳里這幾位,穿著打扮看上去都不是有錢人,但也不是“窮親戚”那種,而都是普通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相貌、氣質各不相同,但有兩個共同點:旁若無人,盛氣凌人。
并不是說他們是壞人。
其實首先呢,人很難用“好”和“壞”來分成二元對立,涇渭分明的兩類。
如果強要劃分,那就只能用法律、道德習俗等來進行劃分。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這些人呢,都不像是會作奸犯科、違背道德習俗的人。
但是他們都是那種精力旺盛,自尊心爆棚的。
和這樣的人說話,一旦和他們表現出不一致的意見,他們就會窮追猛打,非要說服你,或者被你說服。
而杜采歌最討厭的就是人際沖突,不喜歡向別人說教,更討厭別人向自己說教。
所以,那就躲一邊去,不和他們說話吧。
看到杜采歌被陳茉帶領走進,那群人里顯然有人意識到了他的身份,立刻就有人起身迎接,想要對他說什么。
但杜采歌繞了一圈,低著頭匆匆地從旁邊繞上了樓,根本沒和他們直接照面,只留下他們面面相覷。
杜采歌并沒有覺得自己做得不對。
雖然名義上,他們是自己女兒的外婆的親戚。
但是……既沒有血緣關系,輩分上也略顯尷尬。
還是不要打交道吧。
路上碰到一個穿著還算光鮮,但帶著袖套、圍裙等,似乎是傭人、或者鐘點工一類角色的中年女人。
陳茉上前和對方小聲交談幾句,便對杜采歌點頭:“顏先生已經醒來了,他說只要你來了,就立刻帶你去見他。”
杜采歌注意到,陳茉對顏穎臻的稱呼是“小姐”,對顏聿麒的稱呼是“大少”,但對自己便宜岳父的稱呼并不是“老爺”,而是“顏先生”這個帶著疏離的稱呼。
但是想一想,陳茉的親妹妹和自己便宜岳父之間的關系……杜采歌倒也能理解她對便宜岳父的那種疏離和冷淡。
杜采歌在陳茉的帶領下,沿著二樓的長廊走到底。
還沒靠近,就聽到從一扇半虛掩的門里,傳來采薇奶聲奶氣地說話的聲音。
杜采歌過去,在門上敲了敲。
一個顯得疲憊不堪,沙啞難聽的老男人聲音說:“看見門沒關,進來就是了,敲什么敲?虛偽。”
杜采歌心里大叫“臥槽”。
都說岳父看女婿,是看仇人一樣的,果然是這樣吧?
還沒見面呢,就先損了我兩句?
呵呵,不過沒關系,我在關鍵位置有人。
果然,杜采歌剛剛推門,就聽到采薇不滿地說:“外公,不許罵我粑粑!我粑粑是好粑粑!”
一個看上去皺巴巴的老人撇撇嘴說:“他是一坨屎粑粑。”
“外公!”采薇不依地扭著。
“行行,我不說他了。”老人說。
一直到這時,他才抬頭看了杜采歌一眼。
那眼神很隨意,不是認真打量,而似乎是看見了多年的熟人(不是好友),目光從杜采歌身上掠過,沒有細看的興趣。
“自己找地方坐。”他用沙啞、無力的嗓音說。
屋里沒有開燈,窗簾也放下來遮擋得嚴嚴實實,讓這屋里顯得十分灰暗。
顏穎臻坐得遠遠地,靠近窗臺,躲在窗簾的陰影中,讓人難以看清她的表情。
杜采歌只看了她一眼,就收回目光,又摸了摸采薇的小腦袋,這才看向自己的便宜岳父。
因為光線太暗了,看不分明。
這時陳茉探進頭來,摸索著開了水晶吊燈。
老人罵罵咧咧:“干嘛呢?我還沒死,說的話就不管用了?關上!”
陳茉:“……”
沉默片刻,根本不搭理他,就這么走開。
老人咳嗽了幾聲,很是尷尬。
杜采歌也看清了這老人。
說是老人,其實不準確。
這位便宜岳父應該才六十出頭,以當代人的平均壽命而言,他算不上老。
但他的皮膚確實皺巴巴的很有老人像,頭發也全白了,身體佝僂在輪椅上,一副即將油盡燈枯的樣子。
“要你坐呢,你聾了?”顏思敏再次開口。
杜采歌聳聳肩,在他對面坐下。
采薇立刻拋下外公,膩在杜采歌懷里。
“小沒良心的。”顏思敏嘟囔道。
又瞪著杜采歌:“進來這么久了,連個招呼都不打?你小子是來找罵的吧!”
杜采歌只是一時腦袋短路,沒想好怎么稱呼他。
這時脫口而出:“爸……哦不對,叔叔。”
“草,”顏思敏瞪著他,一臉不耐煩,“我女兒對你念念不忘的,我還以為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原來特么是個廢物,連話都說不好。”
采薇立刻抗議:“外公!不許罵我粑粑!我粑粑超級有才華!超級帥!”
“帥有個屁用。才華有個屁用。還不是個廢物!”
杜采歌尷尬癌都犯了。
自己和這個便宜岳父是八字相沖吧?
想好好說句話都這么困難?
這一瞬間,他有起身就走的沖動。
顏思敏微微點頭:“脾氣倒是不錯,比我脾氣好一點。也就這個優點了。”
杜采歌還是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這話就讓人沒法接。
不過一直沉默的顏穎臻終于開口了:“爸,雖然你疼得厲害,可也用不著逮著老杜罵一頓來發泄吧。你要是實在受不了,我送你去辦理住院,打一針嗎啡。”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但杜采歌對她的認識已經不那么膚淺了,自然能聽出海平面下那如同沸騰熔漿一般的情緒。
“我可不想死在醫院。”顏思敏毫不介意地說起“死”字。
采薇趕緊說:“外公你不會死的!我不讓你死!你不準死!”
顏思敏的臉上第一次有了笑容,他粗糙干瘦的手輕輕抬起,采薇湊了過去,讓他拍了拍自己的小腦袋瓜。
“小采薇,人有生老病死,這是沒辦法的事。所以啊,年輕人就要好好活著,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采薇眨巴著純真的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看著他。
“行了,你們都出去吧,讓我和小杜單獨聊幾句。”
顏穎臻面無表情地起身,牽起采薇向外走。
采薇還回頭喊:“外公,不要欺負我粑粑!”
“知道了。”顏思敏無奈地說。
“嗒”。顏穎臻順手關掉了燈,然后將門關的嚴嚴實實。
屋里重新陷入灰暗。
而且由于眼睛已經適應了亮光,這時就更加看不清楚了。
杜采歌在這一刻明悟了顏思敏為什么不想開燈。
他是不想讓那狼狽、蒼老、佝僂、近乎失去尊嚴的外表暴露在別人面前。
而顏穎臻顯然是體會到了她父親的心思。
也有意維護她父親最后一點可憐的、脆弱的自尊。
杜采歌還在琢磨著,忽然聽到顏思敏咳嗽一聲,沙啞著嗓音說:“小杜啊,我很久以前就想過,如果看到你這個王八蛋,我會揪著你的衣領,正正反反先扇幾十個耳光再說。不過你也看到了,現在我扇不動你了。反倒是你,一個手指頭就能把我推倒。”
杜采歌沉默了一會,說:“說正事吧,你沒那么多時間可以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