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鎮撫司,錦衣衛案牘庫。
棋布星陳的書架,堆積如山的書冊檔案。
這里存放了錦衣衛組建以來,大明朝兩百多年積累的大部分檔案書錄。事無巨細,無論是明的或暗的,宮外的還是城里的,王公大臣還是封疆大吏,關內還是關外……
比起文人那張嘴,這里更能代表大明朝的歷史。
洛辰在這里待了一天,粗略翻閱了眾多文冊,對于如今的朝廷,還有天下局勢,也大概有了清晰的了解。
結合他所知道的那些歷史,他可以肯定的說,這個大明朝已經藥石難醫,誰也沒法給它續命。
大明的致命之處,不在于流寇,也不在于天災。而是整個社會精英上層,那些士紳、勛貴、皇親國戚、甚至老朱家本身,這些不斷吸底層百姓血肉的大地主們。
老百姓若還能茍活,誰愿意揭竿而起造反。
歸根結底在于土地兼并,小農所占之田不足天下之半,但承擔的稅賦徭役卻要支撐大半個朝廷,小冰河的天災只是一個導火索,將這個炸彈徹底引爆而已。
百姓的土地都到官紳士人,諸公大臣、公勛貴戚、還有朱家藩王家里去,哪來的地來養活人。
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除逼買、強奪外,最大的因素就是二百多年來,根深蒂固,尾大甩不掉的投獻之風。
老朱家優待士人、勛貴、藩王,弄出優免賦稅之策,但士人、勛貴優免的程度是有限的,超出限免額度之外是需要正常繳納賦稅。
可實際上,勛貴官紳毫無例外的,無論田產多寡,都變成全額優免。官員與士紳勾結,欺上瞞下,加上有勛貴撐腰,將這士紳優免這一特權無限放大。
于是百姓為逃避日益繁重的賦役,紛紛將手中的田土“投獻”到勛貴士紳名下,寧愿當個無地的佃戶。
國家的財賦被勛貴士紳們不斷侵吞,卻將負擔轉嫁到未投獻的窮苦百姓頭上。然后勛貴士紳地越多,百姓灘占的稅越重,日子越苦,過不下去只能也去投獻。
于是,這個死循環就逐漸無解。
老朱家難道不知道這樣做的后果嗎?
可若皇帝想將百姓的負擔轉嫁一點到勛貴士紳頭上,立馬滿朝士大夫、勛貴、甚至藩王會聯手群毆皇帝。
‘陛下你怎能與民爭利,你要不要臉了?’
‘知道正德皇帝是怎么死的嗎?’
在士紳勛貴眼中,地里刨食的根本不能稱之為民。
崇禎干得最蠢的一件事就是把魏忠賢殺掉。
東林黨為何如此憎恨魏忠賢,因為東林黨代表的就是地主士紳的利益。天啟皇帝養魏忠賢這條狗為的就是從這些人身上割肉放血,同時減輕了老百姓的負擔。
因為天啟皇帝看得明白,真把老百姓逼到造反,最先倒霉的是皇家,是他自己。
崇禎把魏忠賢殺了也就殺了,但竟然還重新啟用東林黨,給予了他們的權利。
讓他們繼續為地主士紳集團爭取利益,繼續壓榨吸食百姓的骨血,繼續將國家的負擔不斷加重到老百姓頭上!
百姓們要是不反,那才叫玄幻。
崇禎若是一開始像他哥哥那樣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管,說不定大明朝還能再延續幾十年。
大明朝救不了,從根子上已經爛了,只能推倒重建。
野豬皮的后代們入關后做得就直擊核心。
北方因為闖賊流寇肆虐,北方中原的士紳地主都死得差不多了,地都成了無主的,讓建奴白撿了一個大便宜。
而建奴入關后,再把富得流油的南方殺上一遍,然后掠奪到南方財富的同時,還把土地也都變無主之地了。
漢人殺掉一些,地也不缺了,難題不就解決了?
而這些恰恰是大明無法做到的,左右都是死路。
除這些之外,洛辰也著重了解了當今錦衣衛的現狀。
其實錦衣衛的編制非常巨大,鼎盛時期人數更超過十萬,且還不包括許多外圍人員,與國內外隱藏的暗子。
而如今,編制依舊不小,然而大部人只掛名享受特權,白領工資,實際上是不干活的。
錦衣衛可以世襲,而皇帝還經常把錦衣衛官銜當成恩蔭、加銜、虛銜到處送。那些皇親國戚與勛貴、大臣,也經常利用權力關系將自家的子弟弄進錦衣衛。
而世襲的錦衣衛一代代積累下來……
這也難怪大明在亡國之際,鼎鼎大名的錦衣衛沒什么存在感,因為錢都拿去養豬了,沒辦法選拔補充人員。
除了資源被限制之外,另外一個原因就是滿朝文武,包括崇禎都不會允許錦衣衛權勢再次膨脹。
想來也是正常,魏忠賢與閹黨才滅了不過十幾年。
如今掌權的東林黨大臣們,都是從那個時期過來的。那時候的東廠與錦衣衛,抄了多少東林黨的家門,砍了多少朝廷大員的腦袋,東林黨都被九千歲打出狗腦子。
對于閹黨的恐懼與憎恨,讓他們絕對不會容許又一個魏忠賢出現,也不容許東廠與錦衣衛壯大。
打壓東廠與錦衣衛是不約而同的默契,若非如大家顧忌崇禎的臉面,加上曹化淳也識實務,刻意迎合東林黨,恐怕東廠、西廠與錦衣衛早被士大夫們整沒了。
再說說錦衣衛如今的最高長官。
記得有一版碧血劍的錦衣衛指揮使叫安劍清,還是個大高手。洛辰查了下檔案,錦衣衛確實有這個人,不過卻只是一名百戶,也是任職北鎮撫司,現在正跟另一名千戶出京辦案。
錦衣衛現任指揮使叫駱養性。
不同于大部分錦衣衛指揮使,這駱養性在滿朝文武中口碑竟還不錯,甚至還與一些東林黨交好?
這就有問題了。錦衣衛這種性質的暴力部門,指揮使的口碑在朝廷中竟然是積極的?這還沒被崇禎廢掉?
某種程度上很說明問題。
這位駱指揮使對于錦衣衛實際上是放任自流,幾乎不怎么管事,連南、北鎮撫司兩大衙門一年都來不了幾次,這種平庸與無能才是他能在這個位置呆著的原因。
看看北鎮撫司的詔獄,空得都只能用來養耗子了。
這位指揮使大人才是最深諳明哲保身之道的人。
他把錦衣衛帶得越爛,東林黨那邊口碑越好。同時不插手北鎮撫司事務,任由北鎮撫司成了東廠的附庸,又不得罪曹化淳,崇禎皇帝也不會對他過多猜忌。
闖賊打來的時候,他帶著錦衣衛投降闖賊。建奴打進來的時候,他又再次帶錦衣衛投降野豬皮的兒子。
這膝蓋越軟,活得越久。
連指揮使都這樣,那些個品階比洛辰高的指揮同知,指揮僉事更不用談,有心上進者,不會呆在錦衣衛養老。
某種程度上說,北鎮撫司,洛辰說了算。
而北鎮撫司若想懟天懟地,最缺的是什么?
是銀子!
“看來需要先去南京一趟。”
洛辰沉吟著走出案牘庫,發現一名百戶正站在門口。
“卑職張晉見過大人。”張晉十足恭敬地行禮。
洛辰問:“有事?”
張晉臉上帶著卑微,訕笑道:“卑職聽手下們說,大人一天都在案牘庫操忙,卑職想著大人忠于職責,操勞政務,肯定忘了吃飯,因此卑職給大人帶了吃食。”
洛辰看著對方提在手里的食盒,心明如鏡,笑道:“在外面等了多久?”
張晉賠笑道:“剛來,沒等多久。”
在案牘庫外邊當值的錦衣衛聽到這話,眼神微妙地看了張晉一眼,隨后趕緊收回目光。
‘看來等了很久。’
洛辰心呵呵笑著,面上保持上官的持矜:“有心了。”
張晉臉上一喜,連忙道:“還都熱乎,大人趕緊吃。”
“你吃了沒,要不一起?”
“卑職已經吃過,大人莫要在意。”
洛辰不管他話中真假,走到院子中的石桌邊。
“大人稍等。”
然后洛辰便看到對方殷勤的用飛魚服的袖子將石凳與石桌用力擦拭干凈,然后才用另一邊干凈的手將食盒打開,取出飯菜,菜色精致。
洛辰誰不知京城的物價,也知道以對方的俸祿,弄來這幾個菜式,絕對下了血本。
但以洛辰如今這具身體的消耗,對于食物重量不重質,這些飯萊,最多只能讓他吃個兩成飽。
不過他也沒在意,自顧自拿起筷子迅速吃起來。
張晉有些拘謹的坐在另一邊,臉上一直陪著笑。
“張百戶是世襲錦衣衛,還是選拔進來的。”
洛辰剛才注意到張晉手上長著老繭,以他這兩日的觀察,幾個百戶即便沒放下武藝,手上的繭也沒這么厚。
張晉連忙回道:“卑職是選拔進來的。”
洛辰嘴里嚼咽著東西,似隨意問道:“武藝怎么樣?”
“啊?這個……”張晉為難,要是太過謙虛的話,他怕洛辰覺得他無能,太自信又怕洛辰覺得他驕狂。
他最后含糊道:“還…還行吧。”
“放到江湖上算什么層次?”
“卑職也經常出京辦差,硬要算的話,二流偏上吧。”
洛辰點頭:“等下陪我練練,就當飯后消食。”
張晉頓時一驚,緊張道:“大人,這可使不得!”
“張百戶覺得我是繡花枕頭,怕傷著我?”
張晉嚇得站起來,連忙躬身道:“卑職不敢!”
半刻鐘后,北鎮撫司,校場。
洛辰拿著一柄苗刀,對面的張晉用的則是繡春刀。
“大人,卑職出身金刀門,練的是金龍八封刀。”
洛辰眼睛微瞇,張晉只是展出架勢,還未動手,但洛辰卻在他身上發現一種熟悉的感覺,跟白教練很像。
這讓他開始有了一些興趣。
“大人,卑職得罪了!”張晉提醒一聲。
而后,刀如銀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