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幾日光景,實則第二日,五雷仙宗使者便趕到了柳氏族地。
上宗仙師親臨,自有老族長前去寒暄,當日,柳氏族地內大排宴宴,好不熱鬧,只是能見上宗仙師者,不過寥寥幾人,便是柳元正與柳元邱兩兄弟,也未能與使者逢面。
傍晚,柳元正一臉憨相,站在路邊,半是應付著身旁堂兄的絮語,半是眺望著老族長院落中亮起的燈火。
“也不知圣令一事,他們兩人可曾攀扯清楚?”
終是到了臨門關頭,柳元正一顆玲瓏心竅,此時也不禁患得患失起來。
聽著風中傳來的斷續笑語,柳元正也隨之失神。
“想來,兩人這般歡笑暢談,不似出了差池的模樣……”
如此寬慰著自己,這一夜,柳元正終歸還是在魂不守舍中度過去了。
轉來第三日,直至日上三竿的時候,柳元正方才被人呼喚,去面見仙師。
祖宗正堂,等柳元正步履匆忙趕到的時候,柳元邱已經不知到了多久,正在老族長柳玄松的幫襯下,對著一中年扮巧賣乖。
這中年仙師身披天青道袍,一打眼望去時,也只覺平平無奇,端的是尋常,再多看幾眼時,便頓覺這道人精神飽滿,清瘦的身軀一時間也魁梧起來,尤其是一雙眼眸,只是看見余光,竟讓柳元正意識有著幾分刺痛感。
再聽其聲,與柳玄松父子閑談,多說短句,其音平而脆,說話間或快或慢,卻都字字送到人耳中,若驚蟄春雷,起于微末,卻教人聽得真切!
柳元正尚無有修為在身,自難徑直暗尋這中年仙師的修為境界,也只是依照玲瓏心竅篇中的雜學技巧去觀人,這幾眼看下來,倒也教他看出了些許細微末節。
雙目含神,聲如春雷,顯然這位仙師已經將雷法修到了根髓處,修為要高出老族長不知多少去,依著柳元正暗自思忖,至少是結丹境往上的修士當面。
再說仙師中年人外表,修士的外表,最不可盡信,修到高深處,駐顏也是尋常事。
只是瞧這人雙眸,目光清澈,不見風霜,一身天青道袍穿的工整,不似老族長般,暮氣森森。
如此看,也是位年輕的主,不見得超出外表太多歲月。
“玄門正宗出身,短短歲月,修為便至結丹境以上,此輩心性,或風流,或桀驁,或灑脫,或溫潤如玉。觀此人,目光清澈,不見蔑視,非桀驁;眼珠也不活絡四望,心不猥瑣,再加上平平相貌,不沾風流的邊兒。
先前聽到老族長奉承,更只是淺淡一笑,卻又不接話頭,可見偏了些溫潤;再看眉心,雙眉舒展,不見皺痕,也靠著些灑脫,至少是個有肚量的。再依著自己的眼緣,總覺得有幾分不經世事的意思。
如此仙師,倒也好打交道,只是其人若君子,不好誘之以利,若有機會,卻可欺之以方。”
心中正思忖著,柳元正便見中年仙師目光轉到了自己這里,老族長柳玄松也是朝自己揮了揮手道:“元正,快來拜見上宗興景仙師!”
聞言,柳元正咧嘴一笑,淳樸中帶出幾分欣喜來,幾步邁到堂兄身旁,卻又稍稍落了半個身位,先是雀躍的抬頭望了一眼興景仙師,又匆匆低下頭去。
雙手抬至胸前,合于一處,外捏陰陽印,內掐子午訣,微微俯身,聲音溫吞如常。
“弟子柳元正,見過興景前輩!”
聽聞此言,那興景仙師便啞然失笑,搖頭道:“你便是柳元正罷,只是還未入吾宗門,便攀起關系來?”
興景仙師這一笑,柳元正便也不再持禮,站直了身子,面露些羞意,伸手撓了撓頭道:“弟子……晚輩怎敢如此大膽,只是晚輩生在柳家,自幼便被教導,世受上宗恩澤,早就心羨上宗妙道真法,如今有了拜入上宗機會,便也不知怎的,心中急切了起來。”
聽到這番話,興景仙師終是朗聲大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不住頷首道:“好!柳家很好!族風淳樸,后輩多有向道之心,此去宗門不過半日光景了,柳元正,你既心中急切,我便許你先自稱弟子。”
柳元正聞言,面露大喜,又恭恭敬敬的朝著興景仙師這里一拜,口稱弟子,仿佛得了多大好處。
再看一旁,老族長得了上宗仙師的夸,此刻也是眉開眼笑,看著柳元正愈發順眼起來。
眼看著老父與堂弟都是這般欣喜姿態,雖有些莫名其妙,柳元邱也咧著嘴,一幅與有榮焉的模樣。
只是這父子二人卻未察覺,柳元正不過是寥寥數語,反而在興景仙師這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遠超先前柳元邱寒暄數語。
如此,又是幾句閑聊,老族長柳玄松便迎著興景仙師往族地外走去,柳元正兄弟二人低眉順眼的跟在后頭。
一步步朝著族地外的方向邁出,柳元正的心緒也一點點復雜起來。
有興奮,有忐忑,有茫然,甚至于,有著恐懼。
但不論如何,柳元正還是離開了這個寄居了十六年的地方,往后冷也好,熱也罷,凄風苦雨,仙緣殺劫,都要他自己一點點去品嘗了。
待得柳元正斂起心緒,回過神來的時候,少年已經腳踏飛舟,立在云上,一旁傳來柳元邱大呼小叫的聲音,身側則是興景道人靜立。
似是察覺到了興景仙師注視過來的目光,柳元正稍稍低了低頭,等再抬起來的時候,已然眼圈泛紅,打著淚花兒。
捏起袖口,輕輕拭去了眼角的淚痕,少年這才訥訥的朝著興景仙師拱手道:“子弟這般姿態,一時失了心神,倒讓前輩費心了。”
說罷,柳元正這才抬起頭來,目光淺淺的望了望興景道人,瞧見了仙人平常神色。
“無妨,這些年我見此景多矣,剛入門的小弟子大都如此,我已經習慣了,你也要慢慢習慣才好。”
聽到興景道人寬慰,柳元正便也作如釋重負狀,神態上好了許多,又偷偷瞥了興景道人一眼后,有心想要繼續作態,從興景道人這里套些話的柳元正,卻理智的沉默了下去。
有些時候,不說話比說話要好,話出口便有疏漏,太急切了反而容易讓興景道人反感,覺得自己心思復雜,少年城府。
尤其是如興景道人這類人,一般少有出口傷人,惡語相向,但是此類人卻心中更有逐漸,一旦認定了某些人的性格之后,罕有梗概,愈發固執,只會漸漸疏遠。
果然,瞧見了柳元正不再說話,興景道人也只當是少年初離家,對五雷仙宗過于陌生,以至于不安。
再想到這少年的身份,幼年成孤,父母雙親為襄助自己的同門而死,一時間心中更是善念萌發。
罕有的,興景道人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柳元正的肩膀。
“莫去想這些了,到了宗門,好生修行方是對得起你們柳家,對得起你的父母雙親。”
一聽說道父母雙親,柳元正還是沉默著,只是那眼圈兒有泛起紅來。
興景道人瞧得真切,反而又親厚的拍了拍少年肩膀,“提起你的傷心事,是我的錯,這樣,你是內門親隨,比照外門弟子,我便指點指點你外門修行之事罷,說起來,五年前,某也曾在外門當值,給外門弟子講道。”
聽聞此言,柳元正眼神一亮,作欣喜狀,又慌忙恭敬的行了一禮,“弟子恭聞前輩垂訓。”
“垂訓說不上,其實也多是些老生常談的事情,你自己親歷些時日也能明白,如今說與你聽,便是見你向道,又懂禮,甚和我脾性,與你說說,也好讓你少走些彎路。
吾宗開派祖師乃元道老祖,他老人家昔年拜在左道宗師門下啟蒙,又在玄青仙宗得傳真法,故而開吾宗之后,老祖示訓,待諸弟子要多親厚,少些苛責與盤剝。
是故,宗門之內,少有內門外門的稱呼,你拜入宗門后,便要住在玉都院修行,于門內行走,自稱玉都院弟子就好,少說些內門外門的話,免得引長輩不喜。
內門弟子都住在金章院修行,見了喚一聲道兄便好,看著年紀大些的便喚一聲前輩也好,玉都院弟子不入宗門道籍,你們未有道號,也不好排輩,稱呼師兄師叔的,便壞了規矩,容易引得司律院執事不喜。
再說你們玉都院,除去傳功殿不說,另有拳、丹、器、辰、符、陣六殿,各有執事坐鎮傳法,所授內容嘛,顧名思義,玉都院中,諸執事最重弟子們拳與符的功業,這都是往后有大用的。
至于丹、器、辰、陣四殿的功業,初時流于表面也無妨,無需太過耗費心神,待時間一長,你自己便會清楚喜歡哪一道,玉都院一年一考教,初入弟子一年之后,便會作出抉擇,往往在四殿中擇其一二精研。
而拳、符兩殿,是諸弟子無論如何都要精研的,拳法乃護身之本,更是修行之本,都言長生在一動一靜之間,靜功便是打坐吐息,動功便是拳法,與其他各殿不同,坐鎮拳殿的往往是掌院長老。
若果今年未有更易,玉都院掌院長老還是紫泓師叔祖,這位道法高深,你要好生與他學;至于符殿為何重要,蓋因我五雷仙宗弟子,冠以雷符聞名!五年前,我便是玉都院的符殿執事。
如今授業的,是我的本脈師弟,道號興陽,符法很是不錯,尤善一手太極陰陽雷符,言稱此門符有七百二十種細微變化,闡盡陰陽雷霆玄妙,你可以多與他學一些。”
到底是來了談興,一番話也讓柳元正無限感慨,收獲頗多。
誠然,如興景道人所言,這多是老生常談的話,但是提前得知,卻能讓柳元正少走許多彎路,不論是言語上不給宗門修士留下惡感,還是六殿修業的輕重,都十分重要。
正靜聽著興景道人訴說,忽然,道人止了話頭,等柳元正詫異的抬起頭來時,飛舟旁云霧消散,遠遠地,一座巍峨仙山聳立。
“這便是岳霆山,吾宗山門所在!”
聞言,柳元正默然無聲,只是看著浩渺云海之間的仙山盛景。
此情有如夢令為證:
頓起長風望銀濤,不過是冷暖自曉。
云海渡飛舟,路轉峰回今朝。
雷霄!雷霄!此后玉都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