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海禪師幾乎逃也似的離開了柳元正的竹樓。
她的臉色仍舊帶著幾分蒼白。
似是初春時節乍暖還寒,山風仍舊凜冽。
望著靜海禪師倉促離去的身影,柳元正像是看到一朵蓮花在寒風中凄苦、無力地搖曳著。
站在窗前,柳元正抿著嘴,又翻出禪師描繪的凈世蓮花法相圖,沉默著觀瞧了好長時間。
靜海禪師自是極其靈醒的。
柳元正相信,她聽出了自己的言外之意。
柳元正也相信,她前來道謝的心意是真的,離去時的悲傷也是真的。
并非因為自己別樣的“威脅”,而是透過柳元正的話,想明白了白陽禪宗真正的境遇。
她承認白蓮是道蓮。
可惜白陽禪宗之中,有人并不是這樣想的。
而透過禪師描畫的圖卷,透過禪師最后蒼白的反應,柳元正也確定了一些藏在心中的謎團。
那日破碎九尾玄狐幻身時,落在自己臥房中的半盞佛燈,其上勾勒的佛陀之相,所端坐的是白蓮的一種。
這樣的發現也讓更多昔日的困惑變得明朗起來。
為何此次瑤臺丹宴中會有白陽禪宗參加;為何一介妖修能過得兩界山;為何失火的會是白陽禪宗;為何這一年以來白陽禪宗兩度曾有弟子殞命。
看來是玄門諸宗的冷眼,讓一些人開始懷戀古玄門時的鼎盛氣象。
或許從禪宗建立起來的那一天,有一些人就只依靠著往昔的回憶存活著。
這些人或許只是欲念蠢蠢欲動,卻震蕩著許多人緊繃的神念。
直至靜海禪師的身影消失在柳元正的視線之中,少年伸出手,將窗戶掩起大半。
今日山間的寒風果然是凜冽的。
“夜靜海濤三萬里,月明飛錫下天風。但愿我也能這般,渡盡劫波。”
一念至此,柳元正翻手收起了圖錄,坐在竹椅上,緩緩地閉上雙眼。
少年的神識沉進泥丸宮之內,涌入玄霄秘策。
細細地翻看著心竅玲瓏篇與琳瑯簡露篇,凝視著這些已經熟稔于心的文字,少年從中翻找著能克制一些佛門妙法與禪宗道術的左道秘法與法器。
術與器皆是為護身、護道,是渡劫法。
左道修士向來多劫難,自然不缺此類渡劫法門。
……
數日過去。
依舊是柳元正的竹樓。
少年與朱子同坐在暖路旁飲茶。
朱子同放下玉碗,忽地一笑。
“師兄,今日又有白陽禪宗弟子,托人邀你我二人去赴宴。”
柳元正聞言,幾乎不做思索,徑直搖了搖頭。
“回絕了罷,仍是和前幾天一樣的說法,便說我在煉器,需師弟你以玉都雷神一脈法門相助,此事自是由我們分說,煉器嘛,誰說的準時日呢?難保在丹宴之前,你我都忙于此事。”
聽聞柳元正之言,朱子同這里亦是咧嘴一笑,點點頭,“師弟便是這般回復他們的,連面也未與他們見過,說來也奇,這幾日白陽禪宗邀請了三次,每次還都是不同的禪師出面,倒是白陽禪宗此代首座弟子靜海禪師,自從那日見了師兄一面后,就少有走動。”
此亦是禪宗規制,所謂首座弟子,大約與親傳道子的地位相類,可以看做是白陽禪宗這一代弟子中的大師姐。
聞言,柳元正臉上未見表情變化,少年仍是品著茶,似乎陶醉于其中。
“能不見面,還是不見的好。要知道諸般波折都是從妖狐一案衍生出來的,你我是親歷者,禪宗聰明人也多,恐怕你我只要赴宴,只要坐在那里開口,不論說了些什么,都能被他們拿來做文章。”
“不止是師兄你,想來吾宗許多師兄師姐也都瞧出了端倪,我尋人探聽了這幾日白陽禪宗的宴會,便是玄青仙宗的師兄們都少有出席的,反而是太華仙宗不少道友去做客了。”
“宴無好宴。”
“是啊,只是如此一來,你我推托不出,有些人要著急了。”
聞言,柳元正輕笑了幾聲。
“無妨,長老們都看在眼中呢,正是要長輩們勞神的事情,你我不犯錯就好。”
“合該如此。”
“就要起風了。”
“嗯,快起風了。”
……
光陰悄然流轉。
數日時間倏忽而過。
柳元正收到了金章峰執事送來的玉簡。
玉簡中記載著一門凝香引魂秘法。
見得了玉簡,也證明著瑤臺丹宴就在眼前了。
丹宴開在仙鄉玄青域,凡塵修士雖能有幸參與,卻并非真身赴宴,而是有類下界焚燒香表上書仙界之法。
祭起龐大法壇,以玄門道香牽引著眾修士的神魂念頭升入仙鄉之中,諸修以神念虛像參與丹宴。
雖說天人之門萬古以來始終洞開著。
但不曾修行到境界,親身入仙鄉,得無量仙光照耀,只會有一種可能——化生天人。
此舉無異于徹底斷絕長生道途,往后只能以天人之姿,隨侍在仙人身旁。
是故才有了這等巧妙法門,使道香牽引著一縷念頭升入仙鄉,如此得仙凡同宴,又不傷凡塵修士道業。
捧著玉簡,柳元正自是認真仔細的將這凝香引魂秘法記下,以免赴宴時出了差池。
……
這一日。
四宗弟子齊聚岳霆峰。
天清氣朗,萬里無云。
柳元正抿著嘴,表情肅穆,身披碧藍道袍,和一眾金章院弟子站在一起。
宗門祭煉了許久的法壇也在眾人面前展露出了真容。
通體白玉鑄成的法壇,幾乎和岳霆峰主殿前庭一樣大,平整的玉壇表面上,以龍紋風篆勾勒著玄奇的紋路,端看時,十分樸拙,又顯得恢宏,再觀瞧久些,便覺得這些紋路神異,甚至要順著修士的念頭蔓延,只教人眼花繚亂,頭昏腦漲。
柳元正也只是看了幾眼,就頓覺不適,避開了目光。
玉壇上,依各宗道袍禪衣主色,鋪滿了蒲團。
玉壇正中央,立著一尊古銅大鼎,鼎中有法焰跳動,焚燒道香,早在眾弟子抵達岳霆峰之前,整個法壇便已經被裊裊香煙籠罩。
少年偏過頭去,望向不遠處的岳霆峰主殿。
此刻寶殿門戶洞開,安文子掌教與四宗許多長老都在其中,各依座次,端坐在法臺上,似是閑聊著些什么,時而有朗朗笑聲傳出大殿。
不多一會兒,岳霆峰上有道鐘聲響起。
寶殿內亦傳出安文子掌教的聲音。
“眾弟子,登法壇,依次而坐!”
……
后山,承道峰,道殿。
元道老真人端坐在道殿中央,另有九位蒼老修士,依九宮位盤膝而坐,八人環繞元道老真人四方,另有一人,盤膝坐在元道老真人身后。
這九人氣機似是勾連到了一處,施展著秘法,無形無相的氣機恍若化作巍峨高山,將元道老真人的精、氣、神都鎮封在原地,鎮封在這具蒼老的軀殼中。
此時,岳霆峰上有道鐘聲傳來。
元道老真人忽地睜開眼,遙望著岳霆峰的方向,又轉過頭,仰望著寶殿的穹頂。
良久。
老真人長聲嘆息。
“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