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李唯輔找葉云程匯報工作。
他先泛泛講了下迎接侯良柱的準備情況。其實也沒準備什么,就是給標營在雞公山上騰出了一塊地,預備了一些吃食,再命令石砫宣慰司和夔州衛明日派代表在碼頭迎接。
然后便完了!
照葉云程看,這些舉措充分說明了一件事——大明文貴武賤。侯良柱堂堂一個四川總兵,李唯輔也只是虛應故事。
不過葉云程無心改變也無力改變。
首先,他現在身邊沒兵,安全方面所依靠的只有來自皇帝的大義,以及文貴武賤的潛規則,可以說他也是受益者。
其次,既然是潛規則了,那就說明朝廷上上下下都是認可的。葉云程沒有改變天下的能力,便不能輕易背叛自己的階級,否則將被視為叛徒,下場堪憂。
李、葉兩人同為文臣,便極為默契地略過了侯良柱之事,著重談起招兵的事。
葉云程定下調子,“本官所招的兵叫‘國防兵’,不叫‘家丁’,這點請經歷記在心上。”
“國防兵?”
李唯輔沒聽過這個詞,當場一愣,隨后思忖片刻便從字面上咂摸出了意思,心說這不是一回事兒么?大家都這么叫,你何必標新立意?
葉云程看出了李唯輔的疑慮,滿臉正氣地解釋道:“李經歷,自古以來便有‘師出有名’的說法。在我看來,師不但要‘出有名’,師本身也要正名。”
說著站起身來,揮動手臂加強氣勢,道:“我大明軍隊的戰力為何這般孱弱?就是兵為將有!將克扣軍餉養家丁,家丁也只效忠于將。長此以往,軍不成軍,國將不國……”
葉云程突然兩目生寒,直視李唯輔道:“李經歷,你以為我在說笑?”
李經歷確實以為葉云程書呆子氣發作了,剛露出個不以為然的表情就被抓住,所以有點小尷尬,訥訥道:“沒有,沒有。”
葉云程堆疊的氣勢已經無以復加,聲音高亢侃侃而言:“我大明打東虜這么多年,拼的是什么?拼得不是個人的武勇,拼得是國力!拼得是誰能夠承受得起更大的損失!
東虜占據關外,地不過千里,人不過百萬。他們能打多少糧食?能組織多少軍隊?
說句無情的話,東虜是死一個少一個,我們卻可以死一個上兩個、三個……
因此,軍隊家丁化是把我們的水平拉低到和東虜一樣!
一個將領才有多少個家丁?總兵有五、六百頂天了。大明滿天下幾十個總兵,加起來也不過幾萬、十幾萬人。這和東虜的滿州兵有多少區別?
而其他不是家丁的普通兵呢?
他們就是個架子,是棄子,是抗著槍的行尸走肉。一旦前方家丁戰敗,他們只有一觸即潰的事兒。”
話說到這兒,葉云程便住嘴不說了,滿臉的恨鐵不成鋼,大喘著氣坐了下來。
其實這里面還有一層意思葉云程沒有說出來:“國防兵”不僅是個名義,它還能起到潛移默化的效果。既然以后將有現代化的武器,那么從根子上便要建立起一只現代化的軍隊。
李唯輔的確被他這番慷慨激昂的話震動了。他細細思索,頭回在心里生起對葉云程的佩服來。
不愧是皇帝點中的翰林!
恐怕滿朝袞袞諸公都沒有如他一般把戰爭的本質看得這么清楚,當真是一句話便撥開了眼前的迷霧。
戰爭打得是國力!
雖然李唯輔不明白什么是國力,但稍微一想便能聯想到“人口、稅收、糧食、軍械”。于是這也解釋了北直傳來的消息,為什么東虜入關,不但搶糧搶銀,還要掠奪人口。
原來都是為了增強國力,為了增加戰爭的準備!
李唯輔打心底認同葉云程的判斷。只是他人老成精,不僅在社會底層浮沉四十年,還和葉云程在北京、四川轉了一大圈,見遍了社會與官場的黑暗,故而要悲觀的多。
只聽他喟然嘆道:“良臣,我大明太大了啊……災難頻仍,不是這里鬧旱,便是那里發洪,再加之官員上下其……咳咳,養兵之靡已掏空了國庫,現實如此,如之奈何?”
“經營江南,收取商稅。”葉云程隨口接道。
“嗐!”李唯輔當即驚呼出聲,忙起身左右看看,見沒人窺視才大大松了口氣。
葉良臣腦袋到底怎么長的?你葉家就是江南人,你父親還是開礦的商主。依你這么干,是要欺師滅祖啊!
李唯輔肚里腹誹,面上卻無比凝重,壓著嗓子道:“良臣,這種話以后千萬別說,想也不能想。”
“想想都不行?”葉云程樂了。
李唯輔眼睛瞪得溜圓,沒好氣地說道:“不能想!江南大戶間盤根錯節,以姻親、同鄉、科名、買賣為紐帶,隨便拉一個出來都能牽扯到進士、舉人,甚至朝堂上的高官。你知道其中的利害嗎?
惹一個就會惹一窩。不但本地官府士紳會打壓,朝廷上也得不了好。”
為了增加說服力,李唯輔也是拼了,不惜自暴其短:“我一個落魄舉人,本是報國無門。可葉老爺一出手,疏通下關系,吏部便大挑我為四川按察司經歷,得了七品的官職。其中道理可見一斑!”
葉云程撇撇嘴,諷刺道:“舉人哪有落魄的?一朝中舉投獻成風,光收租子都是大戶……”說著便見李唯輔要急,馬上改口道:“唉,說這些有的沒的干什么?我們在討論征兵的事呢。君杰兄,你認為我取的名號如何?”
這小子,都是你在說……
李唯輔頓時哭笑不得,也懶得和他掰扯了,允諾明日便以“國防兵”的名義征兵。
接下來兩人說起了兵源。
李唯輔匯報,他今天下午與夔州衛指揮使吳良德初步接觸了下,吳指揮使對在他衛里征兵沒有意見。李唯輔分析,吳良德應該是在拍馬屁。
實際吳良德心里是舍不得的。因為夔州山多,本來衛田就少,衛所當官的還占了大部分,導致軍戶基本都成了他們的佃農。
挖他們的佃農就等于刨他們的根兒。可誰叫葉云程是直接上官呢?要是較起真兒來,一道手令——清田,立馬就得讓吳良德惹一身騷。
所以,兩害相權取其輕,吳良德不得不答應,只是提了個要求。
要求兵備衙門走正規手續,以班軍的名義調兵。
葉云程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衛所都特么如此糜爛了么!怪不得白帝廟里的兵丁都像叫花似的,試問,哪個地主會好心給佃農置辦好衣服呢?
沒搶你喜兒就是仁至義盡了!
葉云程只好捏著鼻子答應下來,同時心里做下決定,“窮則獨善其身,達者兼濟天下”,征來的兵本官力所能及地對他們好一點,兼濟不了天下,就從身邊的一百人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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