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泉郡的前身本只是一個歇腳的驛站,后因暗河改道,在地面上形成了月牙湖。在沙漠中,水資源尤為重要,故而月牙湖漸漸成了那些過往此地商旅和江湖俠客的補給站,久而久之,驛站變成了村落,村落變成了城鎮。
后有人用月牙湖甘甜的湖水釀酒,而釀出的酒水帶有一股清甜的甘醇,十分暢銷,酒泉郡因而得名。
又因時局動蕩,形成了酒泉郡特殊的地理位置,城鎮夾在西涼與大燕國之間,離雙方的戰場都很近,除了一些本地原生居民,如今已鮮有人會搬遷到這里。
整個郡不過萬余人,城池結構是個‘井’字形。雖小,但卻自給自足,只要沒有戰亂,生活在這里的百姓也算得上安居樂業。
諸葛石頭回到酒泉郡已是十天后,他裝扮成行腳商入了城,一眼掃過大街,守衛懶散的在城墻下躲避著風雪,鎮子里的街道上因為下雪的原因,行人寥寥無幾,讓這本就不太繁華的城鎮顯得更加凋零。
他牽掛著心上人,但也沒失了警覺,每走一段路,都會下意識的四處打量,看是否有人跟蹤,或者被人設伏。
夜幕能隱藏這么多年不被人發現,自有一套其縝密的體系與應變機制。
常規任務失敗后,刺客們會回到酒泉郡的安全屋,躲避敵人的追蹤和圍剿,以此切斷與基地的聯系。
他走進一條狹窄的胡同,斗笠下的雙眼不停四處打量,他拘僂著腰,口中喊著:“賣小米了……香甜可口的小米……誰他媽買小米……”
突,后方有人喊道:“老頭,小米怎么賣?”
因胡同太過狹窄,并不能直接將擔子挑在肩膀上轉過身,諸葛石頭只好放下擔子,轉身以沙啞的聲音回道:“一斗三百文,小姑娘來一斗嘗嘗?”
“進來吧!”
“好勒!”
木門關上后,諸葛石頭看著眼前的女子問道:“阿芭,情況如何?”
女子搖搖頭,“不太好。主公受傷,綠豆小姐失蹤了。按主公的吩咐,夜幕暫時關停,對郡守那邊是告的病假,所有人員已經蟄伏。”
“帶我去見主公。”
女子領著諸葛石頭進入屋子,穿過大堂,走過后院,來到書屋,她指了一下書桌上的燭臺。
“主公一直在等你的消息,她很擔心你。”
諸葛石頭皺了皺眉頭,張開了嘴卻又沒說什么,只是默默的摘掉斗笠,扯掉臉上的胡須,拘僂的身子也一下站的筆直。他深吸一口氣,轉動了燭臺。
但好像沒有反應。
“是左三右四,還是前五后六……又或是九淺一深?”他轉過頭望向阿芭。
阿芭白了他一眼,以嫻熟的手法扭動燭臺,一道沉悶的聲音在屋內響起,就見西邊的書柜開了一道能容人側身進入的縫隙。
諸葛石頭閃身進了門后的黑暗之中。
他沒有盞燈,這是在監牢養成的習慣,他喜歡黑暗和深淵帶給他的一種安全感,就像喜歡孤獨的眺望夕陽下的沙漠一樣。
踩著向下的石階,諸葛石頭來到一扇鐵門跟前,他推開門,屋內是明亮的燭火以及舒適的溫度。
慕容婉約正躺在床榻上看著一封面為《殺手的自我修養》書籍。
聽到聲響,她抬起頭,先是臉上一喜,而后又慢慢冷淡了下去。
兩人像是認識多年的老朋友一般,沒有過多的言語,彼此對望一眼后,相互點了一下頭。
諸葛石頭走到了床邊坐了下來,在柔和的燭火下,他看著眼前的慕容婉約臉色蒼白,失去了往日那般的光彩動人,不過卻徒添了幾分冷艷。許久之后,他才輕聲道:“有無大礙?”
慕容婉約咧嘴一笑,干裂的嘴角被撕破,有淡淡血印,她舔了舔嘴唇,有氣無力的道:“我還以為你第一句話會問我綠豆的下落呢!”
“是誰出賣了我們?”
“阿芭都告訴你了?”
諸葛石頭點了點頭。
“我們遭受到了伏擊,若不是無面人他們及時趕到,我也會被他們抓走。”慕容婉約說著,指了指床旁的一個梳妝柜,又道:“打開抽屜,有你想知道的答案。”
諸葛石頭慢慢拉開抽屜,里面是一些女兒家用的胭脂與首飾,他目光快速掃過,最后落在了抽屜一角的一塊玉佩上。
他伸手出拿了起來。
玉佩是羊脂玉雕刻而成,觸手溫潤,內有一絲絲的血紅條索狀,即便不是內行一看也知道此玉非凡品。
而更為重要的是玉佩的形狀——雙狼頭。只是這塊玉佩破了一角,斷口整齊,像是被什么鋒利的武器斬斷的。
此乃涼州徐家的族徽玉佩。
諸葛石頭心里一緊,心中所不敢相信的終還是發生了,望向慕容婉約,“他們會怎么處置綠豆?”
“徐一刀這個人喜歡戲虐對手,照我的猜測,他會慢慢逼迫我們,直到我們上門去向他跪地求饒。”
“那我們就直接闖進徐府救出綠豆。”
慕容婉約冷笑了幾聲,“你以為徐府是那么好進的嗎?我敢保證你連西涼城都進不了。”
“那我們怎么辦?總不能就這么坐等敵人上門?眼睜睜的看著綠豆受他們的折磨?”
“你不用擔心綠豆,徐一刀只是在逼迫我向他們屈服而已,這件事情沒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諸葛石頭問道:“那他們會把你怎么樣?”
慕容婉約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肚子,又發出蒼涼的笑聲,“徐家不會殺我,只會將我囚禁起來。只是可憐了這未出世的孩子。”說罷,她抬起頭,盯著諸葛石頭,眸子里竟然罕見的有了溫柔的神色。
諸葛石頭神色變得不自然起來,好半晌才支支吾吾的道:“你……你確定是我的?”
慕容婉約雙眼直勾勾的盯著對方,好半晌后,諸葛石頭被盯得不好意思起來,只得偏過頭去。
她眼眶漸漸紅了起來,抓起手中的書朝他扔了過去,像個潑婦一樣吼道:“你給我滾!”封閉的地下室里慕容婉約的哭泣聲顯得那般悲傷與委屈。
諸葛石頭撿起那本書時,突發現有什么東西從書里掉了出來。
再度伸手去撿時,身子一下僵住了。
那是他把第一次交給慕容婉約時,對方送給他的一枚銅錢,上有一條紅線穿過中心,并且打成了結。
諸葛石頭想起那個柔軟的夜晚,在帳篷里,二人躺在絲滑的地毯上,旁邊是溫暖的火爐,屋外風雪漫天,屋內是荷爾蒙散發的腥味,那是一個不眠夜,那是一個酣暢淋漓,激戰不止的良夜。
當天光大亮時,慕容婉約拿出一枚銅線,又從自己的手鏈上抽出一根紅線,撫摸著諸葛石頭俊美的臉龐道:“送給你。”
當時的諸葛石頭不懂,看著銅錢問她這是什么意思?嫖我?
“傻瓜,這叫開光錢,也叫鎮邪幣,寓意吉祥,而這根紅線則代表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
“嗯,一生一世。”
諸葛石頭抽出回憶,他將銅錢拿在手中,許久之后,露出一絲笑容道:“我以為丟失了,沒想到這枚鎮邪幣在你這里。”
慕容婉約沒理會他,將身子毯子一拉,整個人睡了下去,轉過身用背對著他道:“明天我就去涼州,你自由了。我們亦從此再無瓜葛。”
“那……那你怎么辦?那孩子……孩子怎么辦?”
“不用你管,我不希望你再來找我。”
諸葛石頭貯立了片刻,轉身離去。
慕容婉約聽得腳步聲走遠后,轉過頭時,已哭得像個淚人。
第二天,諸葛石頭來到安全屋時,阿芭告訴他主公大清早便走了。
他急忙策馬追出城去,一直朝西涼城的方向全速前進。
可當黃昏時,西涼城的城郭遠遠的在視野里出現的時候,他依舊沒有追上慕容婉約的步伐。
他跳下馬,貯立在陰云籠罩的天空下,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像是孩子丟失在了街頭;像是少年被家長格式化了硬盤;像是嬰兒脫離了奶嘴;像是劍沒有了劍匣;像是說好的半個時辰卻只有三秒。
他一直等,一直等……
他好幾次想要沖進城去,可都被士兵擋在外面,雙方還發生一些不愉快的互毆,被打的渾身是傷的諸葛石頭仍傻傻的坐在門口。
有個人見他可憐,告訴他,“別等了,你走吧!”
他問為什么?
那人只是淡淡道:“等不到你愛的人,也等不到你想見的人。”
諸葛石頭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糾纏著要問個明白。
傳信的見他這么執著,呦不過他,只好搖頭嘆道:“七夫人給你留了一句話,說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與你躲過雨的屋檐。”
諸葛石頭杵在那一動不動,呆若木雞。
雪化了,太陽出來了,連一旁冰凍的溪水也嘩啦啦的流了起來。
枯藤開始了發芽,老樹又再度抽支,過往的人們也褪去了厚厚的衣裳。
諸葛石頭始終沒有等來自己想見的人。
他手里握著那枚鎮邪幣,呆坐在城門邊一塊石頭上一動不動,像個入定的老僧。
當諸葛石頭再次見到大祭司時,已是大半年后。
整個人瘦的能被風吹起來,胡須遮住了半個臉,往日英俊的臉龐已看不出半點帥氣的痕跡。有的,只是眸子里化不開的悲傷和眉頭間解不開的愁。
大祭司沒有說什么,派了人悉心照料他。
在那段時間里,諸葛石頭一直在思考自己到底喜歡的是誰?
他開始堅定的以為是綠豆,但當失去慕容婉約的那一刻,他才發現,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讓他無以承受。
在往后很長很長的一段日子里,他行若走尸,經常失魂落魄,丟三落四,像個瘋子一樣。
他常常突然就流下眼淚,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是覺得心底有股莫名的悲哀。慕容婉約的突然離去讓他深刻意識到,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在。
眨眼,便是兩三年過去。他跟隨大祭司學習著文字,讀著史書,以及各種之前他難以理解和從未接觸過的新鮮事物。
空閑的時候他會爬上薩滿教最高的塔樓,望著一片金黃的沙漠發呆。
有時候他會盯著手中的那枚銅錢落下淚水。
有時候他會喝的伶仃大醉,跟大祭司說著不著邊際的話語。
有時候他會一個人走在大街上,看著熱鬧的人群,心中有股難以訴說的疼痛和孤獨。
有時候,有時候,他會相信一切有盡頭……
于一個秋末的清晨,白霜打滿了大地,東邊的地平線上剛剛冒出太陽的頭,諸葛石頭站在屋門口,突然有了一股很想出去走走的沖動,他就走了起來。
他沒有跟大祭司道別,也沒有背著行囊,就這么朝著未知的一切而去。
他穿過鬧市,行過荒野,跑過平原,路過大山,沿途的一切讓他心生向往,沉醉其中,忘記了所有的悲傷和疲勞。
他享受著這一切,也逃避著心底的痛苦。
可每當諸葛石頭經過一座城池時,他總有種迷失在錯落的塵世中的感覺。
他以沒有歸期的旅途去麻痹自己,讓自己沉浸于在一種沒有任何思緒的情緒里,但卻每每走進熙攘的人群里時,他本來希望的心境總是很難維持,時常被突如其來的悲傷所困惑,而后在望不到邊的迷途中,流下幾滴淚水。
他輾轉反折,來到了大燕國。
漢語他是會說的,但其長相卻是明顯的漢人與西域人的結合,在這里遭受到了許多白眼。
這是因為燕國與西涼長期處于交戰之中,雙方百姓仇恨世世代代疊加,已到了不可原諒的地步。
諸葛石頭只得一直南下,離開燕國。那是因為他聽說越國和西南地區對于西域人沒有那么仇恨。
在旅途中,他不記得餓過多少回肚子,睡過多少次野外,遭遇過多少生死邊緣的徘徊,但他依然繼續在路上。
不為別的,那沿途的風景多多少少減輕了他心中的愧疚與思念。
“你永遠不知道太陽升起時,在湖面上的倒映,把天空映的一片火紅是多么的凄美;你永遠不知道下著雨的山路,是多么的空靈與謐靜,還有布谷鳥的叫聲回蕩在竹林里,那太美妙了;你永遠不知道當黑暗籠罩大地時,那慢慢沉下去的世界是何樣子的寧靜,側耳傾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你永遠不知道風吹過楓樹林,那一片片黃葉慢慢飄落,是怎樣的一種凄涼的美……”
他在日記本里這樣寫道。
他希望慕容婉約她看到了,她應該看到了,他是帶著那枚鎮邪幣一起走過這些旅程的。有幾次露宿荒野時,他在夢里夢到她對自己笑,笑的如此開心,笑的那么肆無忌憚。
當他來到白帝城時,已是三年后。
秋天的一場冷雨過后,天氣就突然變涼了。
諸葛石頭從恍惚中醒來,坐在街道的石階上,四處張望,好像失去了什么。
他回想起過往,從慕容婉約離開的那一天,就好像自己失去了這中間的一段記憶,他做過什么,說過什么,都迷迷糊糊,又或者什么也沒做,什么也沒說過。
他摸了摸自己已到胸口的胡須,左右環顧了一下,看到城墻下圍著許多人,隱隱約約的聽到“招工拉,招工拉,薪資豐厚,包午飯,宿舍提桶入住……”
他慢慢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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