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到這份上,周逸也不再隱瞞。
“小僧若說未曾看見,顏君可信?”
顏曲府嘆了口氣,微微搖頭,顯然不愿相信。
周逸懶得繼續解釋,雙手合十:“顏君好生休養,小僧改日帶些瓜果來看你。”
說罷,轉身就要離開。
顏曲府有氣無力的聲音從背后響起。
“小師傅固然心境高絕,是佛門奇才,可若沒有合適的武學引導,終難踏足‘炁生’。
阿秀,將那部手抄取出,交給逸塵師傅。”
站在旁邊的清雋少年有些驚訝:“老師,你忙了一個早晨,就為了這個和尚?”
見顏曲府微微頷首,清雋少年只得咬著牙從一旁的龕牖中取出那冊墨跡未干的卷帙,滿臉不善的遞給周逸。
“這是……”
周逸翻開,映入眼簾的是一行尤飄著墨香的大字——
踏青云修行筆記、心得及感悟
顏曲府沙啞的嗓音傳來,“我輩武人,只有將樁功修至爐火純青,周天經絡通達,方能獲得氣感,踏足‘炁生’。
小師傅看似已獲氣感,卻未能‘炁生’,某甚是不解。不過只要逸塵師傅早日將這部武技修至大成,定能踏足‘炁生’。
踏青云是某師門中很被看重的輕功,逸塵師傅大可參照修習。”
輕功?
周逸心中一動。
殺僧令的存在,讓他如坐針氈。
世人只知道佛門崩塌,天下寺僧齊還俗。
卻不知在凡塵之外,那個妖物和鬼怪的世界里,僧人儼然成為萬惡之源,最不容許存在的生物。
既然身體已經恢復,可一時半會卻長不出頭發,更無法還俗,那就只好努力提升自己。
他昨晚向顏曲府提出“從旁觀武”,正是出于這個目的。
黑色小字中雖無直接描述,可偶有只言片語暗示,某些強大的武人也是能夠與妖物鬼怪抗衡的。
回想起顏總管昨夜宛如一頭從天而降的大鳥,越過墻頭,橫渡十來丈,飄落自己面前的一幕,周逸不由暗暗點頭。
先學一門輕功那也是極好的。
“多謝顏總管。”
周逸也不矯情,將書卷收入袖中。
余光里,顏總管的眸中充滿期盼。
周逸當然明白對方在渴求什么。
可是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天道無情,佛律森嚴,即使自己想要打誑語安慰一下老顏,佛祖也不允許啊。
“對了,不知顏總管喜不喜歡吃橘子?”周逸突然問。
顏曲府和阿秀都愣住,不明所以地看著周逸。
周逸臉上浮起愜意的笑。
“若有機會,小僧會帶些橘子來給顏君和這位小郎君吃。佛曰,諸行性相,悉皆無常……多吃橘子,笑口常開。”
說完,周逸不給顏曲府反應的機會,瀟灑擺袖,轉身“橘遁”而去。
嘩!
門簾掀起。
明晃晃的晨光灑入幽暗昏沉的小筑。
顏曲府一宿未睡,本就頭昏眼花,此時頓覺雙目刺痛,下意識閉起。
當他再度睜開時,看到眼前景象,心跳猛然加快。
那個背朝自己的年輕僧人,衣袍隨風翻飛,猶如行走于江天之巔。
而他那圓潤光滑的頭頂竟散發出了鎏金一般的璀璨光華。
就好似真佛現世,集天地靈光,對眾生說法。
直到周逸的身影消失在晨曦湖畔的盡頭,顏曲府仍未回過神。
“橘子……橘子……”
他重復低聲念叨,仿佛要從這再平常不過的瓜果之中,尋覓出天地間的道義真理。
阿秀托著下巴,認真分析道:“我看他只是隨口胡謅,緩解適才的尷尬罷了。”
顏曲府微微搖頭,臉上竟浮起一絲喜色:“出家人不打誑語。此僧雖年輕,卻佛性十足,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暗含佛法深意。阿秀你是不知,從昨晚到今早,某的氣感,便一直在下墜。然而,當此僧臨別說出‘橘子’二字時,為師的氣感,竟然不再下墜,就此止住頹勢!”
“謝天謝地,終于保住了最后一絲‘炁’。真要是跌出氣感,我堂堂昔日長安城中的‘顏無第一’,豈不要被人笑死。“
“所以說,他的橘子,某志在必得。”
阿秀面露驚訝,欲言又止,終究沒有反駁。
在這世上,他對于顏曲府的信賴程度,超過任何一人。
“對了老師,踏青云不是入門的基礎輕功嗎?你怎么和他說是……”
顏曲府蒼白的臉上浮起智珠在握般的笑容。
“所以啊,他才一定會來向為師討要后續功法心得。
此僧心境奇高,想來很快能修成第一階段的樁功,當年我可是足足花了四個月,方才樁功成。
估摸著,他只需兩三個月,甚至一個月,便能修成,而后進入第二階段輕功的修習。
我雖然給出了第二階段輕功的功法,可若不配合心法,終難修成。”
阿秀恍然大悟:“老師好算計。”
“呵呵。到時某再向他請教如何破解心魔,他斷不會再拒絕。”
……
百多步外的湖畔柳岸。
晨風中,周逸悠悠而行。
誰會想到,一個南方偏遠縣城里的退役宰相府,竟藏著這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自己身邊那個來歷神秘的奇偉侍女香珠。
牽扯進十四年前“術道爭鋒”事件的神策軍第一教頭,號稱長安無敵的顏曲府。
包括顏曲府身旁,那位來自京城漩渦深處,隱姓埋名,卻不知自己真實身世的“少年”。
好在所有這一切,都因黑色小字的緣故,而讓自己提前獲知。
‘黑色小字最大的用途,便是知道這些隱秘信息與事件,如此才能避開一切紛擾。’
‘……雖然目前貌似一個個全都沾上,不過小僧依舊可以從容抽身,不帶走一片云彩。’
周逸懷揣秘籍,樂觀自信地想著。
唯一讓他心生陰霾的,卻是顏曲府口中那位留下一道劍韻的仙人。
黑色小字中,關于陰怪妖物的描述雖然不多,可至少存在。
然而類似的劍仙卻從未出現過,儼然超出黑色小字的范疇。
“順其自然吧……”
烏云遮蔽住了脆弱的晨曦。
微風浮動,小雨隨之飄搖,從萬丈天穹墜落,點綴在山河之間。
周逸掩著衣襟里微濕的書卷,卻并沒有加快腳步,施施然沿著河畔柳岸,向徐府的大院行去。
如今的他,已不再是之前一個月里,身虧體弱,沾染不得半絲風寒的嬌貴病人。
神秘青煙融入氣血后,留下了一股溫和的力量——周逸戲稱為的養生之力,也是他打算借用武學,來進行開發的力量。
每當有寒氣近體,這股溫和力量總會悠然現蹤。
為某劍僧進行“養生”。
“啪噠~”
耳旁響起一陣仿若雨滴落湖的聲音。
周逸并未在意。
“啪噠!”
“啪噠!”
聲音不斷響起。
仿佛能夠穿透凡胎肉身的重障,在他平如鏡面的心湖上,擊起真正的漣漪。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后,周逸還未有過這樣的感覺。
他止住步伐,扭頭看去。
初秋的雨波中,一條鯉魚不知何時游至岸旁,猶如鑲嵌著金色流蘇的魚尾輕輕拍打著湖面。
周逸定睛細看,這條鯉魚塊頭不小,約莫半丈。
他曾聽徐府一位擅長飛刀魚膾的廚師說起過,鯉魚為水中之靈,其壽命和人類相仿。
半丈的鯉魚看似挺大,實則也不過十來歲。
在另一個李唐王朝,因鯉與國姓是諧音,有律令規定抓到鯉魚應放回水中,出售鯉魚者刑杖六十。
而讓周逸不曾想到的是,在這個世界,鯉魚同樣受律令保護。
只因三百多年前開國君主曾在遠征西境流沙江時,舟車勞頓,水土不服,又遭陰物暗算,奄奄一息,幸有鯉魚銜奇藥而來,救下君主。
國祚方定,唐皇便一紙詔書,特赦天下眾鯉。
三百年后,律令猶在,卻淪為那些只針對庶民的律令之一。
雨幕中,周逸看向朝自己張開嘴唇,一翕一合做著吞咽動作的金尾鯉魚。
一個大膽的想法涌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