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元郡府東郊外,平沙鎮。
落霞客棧。
二樓的一間干凈客房中,周逸猛然睜開雙眼。
半空中緩緩飄出一縷青煙。
青煙極淡,朦朦朧朧,若隱若現,比先前被周逸吸食那三縷青煙都要細短一些。
‘驅怪僧,失業果,惜宕明。’
周逸看著一如既往與青煙伴生而出的黑色小字,眉毛向上輕輕剔起。
如果他理解沒錯,這九字批注,應當是獲得青煙的緣由。
用佛家的話來說,那便是因果。
前三次收獲青煙的經歷告訴他,只要斬殺妖物或陰怪,便可獲得青煙。
而這第四的“批注”,卻略有不同。
驅怪僧:驅除那群陰怪所化的僧人——算是好評。
失業果:業果寺失守,崩塌損毀——毫不留情的差評啊。
惜宕鳴:惋惜宕明住持——不好不壞,勉強能算是中立。
“因為有了差評,所以這一次獲得的青煙,才略顯稀薄嗎。”
周逸自言自語。
目光落向床頭那顆銹跡斑駁的銅鈴。
腦里不由又浮現出業果寺中那口已然荒廢多年的百年古鐘。
俗話說,物老則為怪。
業果寺中有銅鐘,日夜聽高僧講經。
后又一日,開悟得道,遂化作老僧,試圖以一己之力重振業果寺。
然而他的本體已然破損,化形之后也難以長存,只好借助壁畫,來延長壽命。
周逸與宕明大師雖只有一面之緣,卻被宕明一番話,點破了內心深處真實所想。
他當然其實早就明白了,自己從頭到尾,就只有一條路可走。
重振佛門。
去培養高僧。
如此,才可能獲得高僧的還俗批準。
“果然,我走過的最長的路,就是我佛的套路……最終還是一個人扛下了所有啊。”
“我要吃肉,我要生發,哪怕漫天佛陀,也休想攔我……還俗!”
周逸咬牙切齒地念出最后兩個字,竟有如釋重負之感,隨后心情愉悅地吸入青煙。
可他閉上雙眼,意識卻突然沉入一片黑白相交的混沌空間。
緊接著,他“看”到了一條灰蒙蒙的人影,自虛空中浮生而出,盤坐于混沌中央。
那人眉眼淡然,身形隱綽,飄忽不定,只能勉強看出那是個光頭,其余皆難以辨識。
下一瞬,周逸只覺意識化作一道流光,扶搖而上,直沖天際。
他的身軀猛然搖晃,再睜開雙眼,意識重回當下。
“剛才那人好像我……等等,這是觀魂?”
剎那間,周逸明白了過來。
武人突破技成,進入氣感境后,又分三大階段。
一階,氣生:內氣流轉周身,淬煉五臟六腑,骨骼皮肉,亦能出體傷敵,已是一方高手。
二階,開府:能感應天地間的五運六氣,如同氣之府藏,因而稱為開府。
放眼在人間,開府武人已是罕見的高手。
三階,觀魂:練氣化神,神蘊一念,可自觀體內魂魄,亦能覺察出一般妖物鬼怪所在,于人間武者中,已是屈指可數的頂尖人物。
就周逸從黑色小字中所獲知,中土大唐十七道上千郡縣,所誕觀魂武人,明面上也不過百來人。
一些老牌觀魂武人,甚至也能徒手廝殺妖物鬼怪。
而今,周逸憑著這第四縷青煙,終達觀魂。
成為中土大唐真正的人間高手。
距離他來到這個世界,尚不足兩個月。
“南無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可惜我終究不是武人,也不知那部佛經中,是否有佛門僧人的修行之法。”
周逸自言自語,撐起窗欞。
客棧外,晨光灑落街面,燒餅攤,面館,牙行,藥館,賣糖葫蘆的……甚至連香粉店也都已經開門。
緊挨著郡府的平沙鎮,早上的熱鬧程度,已不輸文和縣這樣的劍南大縣。
來來往往的人群里,卻有兩人略顯與眾不同。
一個是披著褐色長袍,頭戴墨綠色綸巾,身形高瘦,雙頰泛黃的中年男子。
另一個則是身著麻袍短襦,發髻低垂,清秀得有些過分的“少年郎”。
他們的氣質迥然于眾,哪怕刻意穿戴粗陋,低調打扮,此時行于長街氓氓之眾,卻也鶴立雞群,根本無法泯然于眾。
當然,只是在周逸看來如此。
現如今他看這個世界的角度,已悄然改變,略有別于眾生。
轉眼工夫,兩人在街頭拐角的一株柏樹旁停了下來。
“少年郎”不知所以,面露好奇。
中年人則悄然剝開樹皮,露出一層被刮過的樹干,上面刻著一行簡短的文字。
看完之后,中年人伸手覆蓋住文字,樹皮化作齏粉,簌簌抖落。
那行字,自然也都消失不見。
中年人買了一串糖葫蘆,遞給“少年郎”,二人游逛到長街另一側,走進一間茶樓,身影消失在周逸的視野中。
“這兩位,時隔不到一月,卻出現在平沙鎮,果然大有蹊蹺呀。”
周逸微微搖頭,合攏窗欞。
他昨晚離開業果寺后,并沒有乘坐夜馬返回文和縣。
業果寺尋訪高僧失敗,也讓周逸終于意識到,躲是躲不了,避也避不開。
自己想要還俗,就只有重建佛門這一條路。
這可不是念幾聲佛號,殺幾頭妖物陰怪,就能完成的。
而是一個要從零開始,與天下大勢對著干,幾乎不可能獨自完成的浩繁工程。
至于這第一步怎么走,如何做,需要怎樣周全的計劃與布局,種種一切……周逸全都沒想好!
他只知道,一件與佛門有關的重要物品,就藏在剛剛那兩人——
……久違的前任徐府護衛總管顏曲府,以及他的學生阿秀身上。
于是乎,從黑色小字里得知兩人下落后,周逸馬不停蹄,連夜趕到平沙鎮,尋了一間客棧住下來。
“阿彌陀佛……今日種種,似水無痕,往日因果,卻早已種下。小僧閑云野鶴,浪蕩慣了,最多幫忙找找佛門遺物。真正發光發熱,力挽狂瀾,還是得靠我佛主動發力啊。”
周逸雙掌合十,低喧佛號。
既然顏曲府和阿秀暫時沒有離開平沙鎮的意思,周逸也不急著與他們相見。
以免將他們嚇著,弄巧成拙。
再者,周逸也有些好奇。
“一個是昔日名冠長安的氣感開府大教頭,一個是身世離奇天賦罕見女扮男裝的小丫頭……這兩位離開徐府,跑來平沙鎮,又是為何?”
這時,空氣之中,忽然一陣波動。
啪嗒!
一個灰不溜秋耗子模樣的小東西從半空掉落,翻了個身,抱住了他的鞋履。
“喲……你這個小東西長得倒挺別致!”
周逸長眉輕輕挑起,仿佛不假思索,便要將其踩個稀巴爛。
灰色小怪連忙俯首作拜:“法師且慢,我輩是耗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