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道與劍南道交界的某處。
郡府城外,山勢開闊,大河滾滾。
河谷遠方,飄蕩著濃郁霧氣,鋪天蓋地,經年不散。
遠近鄉里有傳聞,在霧氣深處有一座仙宮,常有仙女在宮前追逐嬉戲。
此時那座霧宮前,數百道透明的人形鬼影,正如臨大敵地盯著林中之人。
那是一個白發童顏,松形鶴骨的老翁,騎著毛驢,表情似笑似怒,正大聲呵斥。
“姥姥還是不肯相見嗎?”
“你明明收了灑家好處,卻言而無信,半途而廢!”
“你今日若還是不肯見灑家,灑家便吸光此地百里陰霧,讓世人看看所謂的仙宮仙子,究竟是何等齷齪丑陋的鬼怪。”
說完,老翁仰頭張口,須臾間,十多里地的白霧,全都被他吞入腹中。
霧宮眾女鬼臉色大變,卻又無可奈何。
她們深知面前老翁與自家姥母頗有淵源,并且道行高深,同樣也是一方封號太守。
從霧宮深處傳來女子的輕嘆聲,“夠了,麻長老。本座不是不見你,而是剛剛出關,念頭尚不明晰。現在可以相見了。”
麻老冷哼一聲,肚皮收縮。
數十里的陰霧被他一口呼出。
霧宮深處的洞府中。
兩人分賓主落座。
麻老開門見山:“姥姥收了灑家的火棗梨核,答應害死那孔姓貴子,讓新君遷怒徐家,了斷徐芝陵的仕途。為何失信?”
空山姥母目光閃爍,淡淡道:“實在抱歉,本座后來掐指一算,那孔家祖上與本座,竟有香火情分。”
“你不早說!還某火棗梨核!”
“抱歉,本座已經煉化。”
“你……”
“本座倒是很好奇。你們逼得一代文宗徐文臺下野,已算大功告成。徐府即便有子嗣仍在唐為官,也改變不了人間文氣沒落的局面。你又何必非要對徐府趕盡殺絕?”
聞言,麻老沉默片刻,緩緩道:“看來姥姥忙于閉關,還不知道這件事。”
“什么事?”
“近日盟中有數位大師夜觀天象,發現中土竟有新的文宗種子隱隱誕生。巧合的是,那枚新的文宗種子誕生之地,依舊是文和縣。”
空山姥母倒吸口冷氣:“什么!一個小小縣城,竟能先后誕生兩代文宗?那人是誰?徐芝陵嗎?”
麻老道:“只有可能是他了。全縣之中,唯獨徐芝陵最符合文宗種子的氣質,況且又是徐文臺之子。可一旦徐芝陵正式去嶺南赴任,紫微之氣必然壯大,再想害他性命,可就難如登天了。”
說到這,他沉默了下來。
他表面雖為劍南隱門長老,實則卻是亂道盟之“人”。
三年前,他搶下斷絕中土文氣的任務,從此開始布局。
可一個多月前,那名毀去業果寺壁畫,搶走僵尸崔鶯兒的神秘高人,卻讓他心生忌憚,不敢再輕舉妄動。
這才想到請空山姥母出手代勞,完成最后一擊。
他抬起頭,面色冷硬道:“姥姥若不愿歸還火棗梨核,那便助某滅了徐府。這是你欠灑家的。”
“欠你……也算是吧。”
空山姥母突然輕嘆口氣。
“可惜本座正在參悟的緊要關頭。要不本座借你一件寶物,就當助你一臂之力。”
麻老臉色變了變,正要發作。
就聽空山姥母道:“本座也聽說了發生在劍南隱門和你身上的一些事。呵呵,一個碰巧路過,多管閑事的人間高手,就把你嚇成這樣?也罷,本座就將此寶物借你一用,如何?”
說話間,空山姥母招手變出一枚僅有拇指大小的鈴鐺。
“此乃我鬼婦一系的本命魂鈴,收盡嶺南陰氣,對我輩雖是大補,可對上人間修士,卻堪比節度使一擊。想來你也聽說過。今,借你一用,期限七日。”
麻老見狀大喜,趕忙卷起袖子,小心翼翼地接過魂鈴,翻來覆去,仔細查看。
確認無誤后,他才說:“七日太短。近來廣元郡中,有兩個神出鬼沒的家伙,處處針對隱門。某先解決這兩個家伙,再去對付徐府。”
空山姥母沉思良久,輕嘆口氣:“罷了,那便在入冬之前歸還吧。聽聞徐芝陵秋后便要赴任,你可要抓緊了。”
麻老微微點頭,喜笑顏開:“多謝姥母。一個月時間,足矣。”
兩人不再贅言。
麻老吞下魂鈴,復又吐出一頭毛驢,騎驢而去。
待麻老走后,空山姥母身形突然一晃,竟從體內分化出另一道人影。
穿著大紅裙袍,宛如剛剛出嫁的新婦,容顏嬌嫩,氣質素雅柔淡。
“你這又是在做什么?”紅裙少女淡淡問。
白裙少女冷笑道:“這還看不出來?自然是利用這麻老,當本座的馬前卒,前去文和縣滅了那多管閑事的大大王。不管他真實身份是什么,也不可能敵我魂鈴一擊。”
紅裙少女微微搖頭:“那位陰間大大王,既破了你的夢術,又遮蔽住天機,絕非普通的縣主,你又何必再去招惹他?”
“哼,口口聲聲‘你的你的’。別忘了,你我本是一體!小倩,你就這么看不起我嗎?”
“不敢,你是縱橫南方的空山姥母,我只是一個被匪盜害死了未婚夫的可憐女鬼,又豈會一樣。”
“懶得與你啰嗦。”
“你可曾想過,萬一那大大王能接住魂鈴一擊,我,你,麻老……包括那間古寺的秘密,都將暴露。“
“這……哼,絕不可能!他區區一縣主,就算有所隱藏,最多封號太守而已。不出一個月,本座便會收到他的死訊!”
轉眼,已到秋末。
今年南方寒氣之重,遠勝往年。
文和縣里,家家戶戶都已用起鐐爐暖盆。
街面上的行人也都穿起冬日才會穿的棉衣夾襖。
天氣雖冷,可文和縣卻有兩處地方,依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一在東,一在南。
東邊的,自然是前任宰相徐公的縣中老宅。
徐公外出遠游,仍未歸來。
可二郎徐芝陵秋后即將遠赴嶺南出任太守的消息,卻早已傳開。
縣中的老少爺們喜憂參半,喜的是那位與人為善的儒雅君子徐二郎時隔多年,終于重新出仕。
憂的卻是徐二郎終究沒能留在本郡為官,而是遠赴局勢動蕩的嶺南道,著實讓眾人捏了一把汗。
距離徐二郎赴任的日子越來越近,每日徐府門前,都有成群的縣民拜謁請安。
而南邊,則是一座由縣中大戶王家、樂家等牽頭,數十縣民集資修葺擴建的城隍廟。
這城隍廟說來也有些年頭,信徒大多是婦人,祈求許愿的也是關乎家長里短之事,一直不溫不火。
而新修的城隍廟中,先前的女城隍像已被請至后方偏殿。
正殿之上,是一名身高八尺,身穿法袍,怒目威嚴的中年人,據說是郡里頭下來的府城隍。
旁側則是一個高大的牛頭陰怪,乃是文和縣正牌縣城隍。
正殿之上還有一馬面男子,以及一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
這新修的城隍廟,起初并沒有太多人知曉。
直到有一天,徐府小郎君徐昆突然造訪,捐出了千兩白銀,資助修廟,方才引起關注。
眾所周知,徐府的家風可是絕不言怪力亂神。
縣民們也都在等著看徐小郎君的笑話,誰想之后幾日風平浪靜,徐仲才依舊我行我素,竟沒有受到任何懲罰。
還有一件事。
一伙潑皮看中了縣城隍廟旁的地皮,想搶下來開市賣狗肉。
可還沒等他們動手,就被一群衙役捕快給抓了起來。
到這時縣民們方才驚覺,這座新的縣城隍廟,似乎有些不太尋常。
越來越多的縣民開始留意、觀望、打探,自然也聽說了許多關于這間城隍廟的傳言。
譬如百鬼鬧縣城,城南大大王,人間捕頭斬鬼……雖然荒誕不經,稀奇古怪,可當傳得多了,聽的說的人多了,總有人會當真。
到了秋末時,從城南到城隍廟的一條街,愈發熱鬧起來。
沿街商鋪攤販們原本冷清蕭條的生意也都大為改善。
賣餛飩的老倆口開始考慮是否盤個大點的鋪子。
“噼里啪啦……”
鞭炮聲從不遠處的城隍廟傳來。
小院中,周逸從書卷中抬起頭,揉了揉眉毛。
“怎么這么吵?”
身前不遠處,同樣沉浸于書卷中的陳池抬起頭,眼里浮起一絲茫然。
很快他想起什么,正要開口。
“啪!”
院門推開,香珠興沖沖地跳了進來。
“那邊的城隍廟正在舉行儺祭儀式,好多人啊!感覺小半個縣城的人都來了!先生,小仵作,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說到興起時,香珠忍不住講述起城隍廟里的那幾名義工,例如章氏、張姓漁民等人所講的關于新修葺的城隍廟故事。
當然,香珠的言語間充滿不信。
末了她還不忘補充,“奴就住城南啊,真要有什么城南大大王夜判百鬼,人間捕頭奉命斬鬼,奴怎么可能不知道?簡直就是一派胡言,偏偏還有那么多人信。依我看啊,那城隍廟編出這么一個故事,不就是想拉那個沒胡子捕頭當靠山嗎?真是狡猾至極。”
陳池看了眼面色平靜的年輕師父,低頭一笑,繼續看書。
周逸瞥了眼香珠,淡淡道:
“你每晚都睡那么沉,就算有動靜,也聽不見。”
香珠撇嘴:“怎么可能,奴可是習武之人,一點點小的動靜都能驚醒。”
“阿彌陀佛。”
周逸微微搖頭,不再多言。
陳池怔了怔,低垂的眸中浮起一抹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