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真實修為已超出觀魂之境。
齊無華的后背,仍驚出一身冷汗。
他腦海中,飛快回閃過中術之前,周圍發生的種種細節,一切跡象,包括所遺留的痕跡。
彈指瞬間,已在腦海中回現過了十多遍,可依舊沒有發現任何破綻。
自己就這么不知不覺之間中了幻術?
堂堂御兵派中興之主,得以轉世點靈的云華真人。
按理說,早已經能夠勘破心魔,不受其擾。
然而現實卻是,自己竟連對方如何施術都發現不了,就這么輕而易舉著了道?
可怕!實在可怕!
若那位圣僧真要用幻術對付自己……自己連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啊!
陡然間,齊無華耳邊回響起幻境之中,圣僧所說的那句話。
‘一破到底……不破不立……’
“糟糕!”
齊無華猛咬舌尖,氣運上丹田,強迫自己恢復清醒,可終究還是慢了一拍。
窗外樓下,街面四方,百姓們全都目瞪口呆。
宋雅和魏盛,果然和幻境之中的模樣如出一轍。
痛哭流涕,拼命尖叫,滿地打滾,不時拜向那個被僧人拎起的小貍奴。
此時他們渾身上下,哪里還有半點術道門派、仙家弟子的瀟灑風范?
“還請圣僧……”
齊無華躬身而拜。
就見樓下的年輕高僧,朝自己意味深長一笑。
隨后兩指夾著那貍奴,越過宋雅和魏盛,向長街另一邊走去。
齊無華求情之言已到嘴邊,卻又硬生生收回,隨后嘆了口氣,長拜不起。
眼下所發生的,都與幻境之中一模一樣。
圣僧看似冷漠無情,實則卻暗留一線生機。
自己分明已經提前知曉了一切,只因道行低微,而無法改變……又能怪誰?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飛馬幫幫主喬林臉色變幻不定,感覺著手下幫眾看向自己愈發古怪的目光,心中不由泛起一絲狐疑。
他此時才回想起來,清早那三名年輕人落在正享用早食的自己面前時,自己激動之下,甚至都沒細問,便將三人當成了昔日那名“仙人”的弟子。
莫非……是三個騙子?那個變出來的白光,也只是民間的障眼法?
“你去取一盆清水來。”
齊無華的聲音響起。
喬林面露猶豫,正想隱晦探問一番。
齊無華睜開雙眼,一道淡漠的目光投向喬林。
喬林只覺腦袋轟隆震響,仿佛被雷霆擊中,全身劇顫,跪倒在地,滿頭大汗,眼里充滿了驚恐。
“某去……某這就去。”
喬林連連點頭,哪敢再有半點懷疑。
齊無華收回目光,想起自己在圣僧目光威懾下,同樣毫無抵抗、驚慌失措的一幕,不由深深嘆了口氣。
他接過喬林捧來的清水。
又從懷中取出幾張法符,將其浸泡于清水之中。
不多時,那幾張符皆已化開,仿佛已與清水相融。
隨著齊無華手捏印訣,口中念念有詞。
那幾張符重新從水盆底部凝聚,升起,隨后越出水面,旋轉著飄飛出窗外,落向街面。
在喬林不可思議的目光中,長街四周,無論是百姓、酒樓、飯莊、面鋪還是那些布店,全都被水影隔絕開來。
外面的百姓,來來往往,從身旁走過,卻再也無法看見宋雅和魏盛二人。
“年輕時,你還是個馬車夫,就一直期待著能學會仙術道法,用其斬妖除魔。
你已不小,要想修術,要么學那長生異人獲食靈餌,要么便是以武入道。
可惜,你終究繞不開世俗紛爭與名利……話說回來,這大世之中誰又能避免。
今日之后,你我道緣已盡,看在昔日份上,某便帶你一窺另外一界之景象。
圣僧說得沒錯,那一界,未必就是你等真正向往之處。”
說話間,齊無華已憑空邁步,走出酒樓。
在他身后,飛馬幫幫主喬林呆呆張大嘴巴,眼神復雜,低聲喃喃:“他怎么會知道……”
他感覺自己抓到了什么,卻又迷迷糊糊,就仿佛環繞四周的水影。
未等他想通透,從齊無華背后的劍鞘中,飛起一道雪白如練的劍光。
從天而降,狠狠斬向宋雅和魏盛所對應的眉心正中線。
四周空氣中蕩起陣陣波瀾。
幻境的一角被劈開——正是適才圣僧離去時所行之處。
“弟子以劍試法,伏乞圣僧,請入幻陣。”
就如同裝滿水的麻袋破開后水流四溢。
那幻鏡中的景象,也從空氣破開的那一角中悉數涌現出來。
呈現于喬林眼前。
噗通!
喬林跌坐在地,臉色蒼白,瑟瑟發抖。
就見天地灰暗,宛如鵝毛飄飛的大雪,仿佛燃燒成黑色灰燼的白紙,在郡府上空飄零。
整個廣元郡都已支離破碎,那些好似棋盤方格般縱橫捭闔的坊市街巷,要么塌陷,要么沉淪,只剩下一片又一片的廢墟。
廢墟中央,那頭身披鱗甲似猿似龍的妖怪,正在大肆侵吞萬物生靈,破壞著已然殘破不堪的郡府。
而在那頭高逾千丈,龐巨如山的妖怪的牙縫中,依稀能看見奄奄一息的宋雅和魏盛。
“醒一醒!爾等快醒來!若不醒來,幻術難破!”
齊無華一邊咆哮,一邊御劍而起,攻向那頭妖怪。
劍影重重,氣浪疊疊,飛沙走石,萬物皆糜。
也不知過了多久,宋雅和魏盛先后醒轉,眼里依舊殘留著恐懼之色,尤其是宋雅,眼底隱隱泛著淚痕。
齊無華也不戀戰,御劍掠過妖怪的巨嘴,抓起宋、魏二人,而后迅速飛離。
那妖怪卻依舊狂追不舍。
齊無華幾度閉上眼睛,旋即睜開,卻發現自己仍在幻境之中,心中又是一懔然。
眼看己方三人即將被妖怪追上。
齊無華長嘆口氣,眼里浮起無奈之色。
“如此幻術,當真可以媲美天師道的仙傳幻陣了。”
話音落下,他御起一道劍光,反手劈向自己。
樓前街面上,齊無華睜開雙眼,吐出一口鮮血,面色蒼白,氣血全無,隨后搖頭苦笑。
站在他兩側的宋雅和魏盛,也都不再痛哭尖叫,恐懼的表情逐漸消失,緩緩睜開雙眼,卻不時抽搐顫抖一下,仿佛身體某處哪里有些不對勁。
待到神志逐漸恢復清明。
兩人二話不說,不約而同跪拜向齊無華。
“多謝大師兄救命之恩!今日才知道,原來大師兄修為如此之高,竟不輸眾長老!”
“魏盛愚鈍,此前多有得罪,還望大師兄原諒。不知道大師兄……如今是何等修為啊?”
齊無華也不隱瞞:“年初剛獲魂氣。”
宋、魏二人錯愕震驚,眼神愈發敬畏,畢恭畢敬。
卻聽齊無華淡淡道:“你二人,怎么不關心一下自己的修為。”
宋雅和魏盛都是一怔,剛從幻境中走出,念頭尚不明晰。
此時得齊無華提醒,二人終于感覺到了。
“我……我的真氣……我的真氣去哪了?”
“啊!我的真氣也沒了!師兄,師兄!師妹這是怎么了?”
“啊啊啊……我不要!我可是御兵派數十年難得一見的奇才!我怎么能沒了修為!一定是假的!我還在幻境中!”
“我知道了,一定是剛才那個僧人……”
齊無華瞳孔陡縮,厲聲喝道:“住嘴!到現在還是不知天高地厚!
那位高僧,不,那位圣僧,乃是不輸天師道老祖的存在。
游戲人間,路見不平,能留你二人一條小命,已是大慈大悲!休得放肆無禮!”
宋雅和魏盛唯唯諾諾戰戰兢兢,臉上漸漸浮現絕望與悲愴,卻已不敢再多說半句。
齊無華看著二人的模樣,暗暗嘆息,低聲道:“不過圣僧也并未完全堵死你二人的修行之路。雖說一破到底,可卻不破不立,你二人若能參悟慈悲之道,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話雖如此,齊無華心里卻知道,以這二人被慣出來的蠻橫性子,術修之途,或將到此為止了。
至于御兵派的未來與前程……
‘聽圣僧的意思,是希望李吉銀能永留廣元郡地府。
那就這么定了,李吉銀與魔交好,所行不義,也算死有余辜。
還好這次來的是老二,他應當能聽我的……不過今晚卻得閉關療傷了。’
齊無華正想著。
忽在這時,耳旁傳來一陣尖銳的破風聲。
他手腕一挑,雙指夾住那枚劍符。
是來自老二……也就是如今御兵派的大長老的傳信。
“什么,老大也要來?明日就到?還想挾諸派逼廣元郡城隍交出李吉銀?”
齊無華臉色變幻不定。
他的大徒弟,也就是如今的御兵派門主。
不僅與李吉銀是族兄弟,關系極好,且對自己以大師兄的身份重新拜入御兵派,隱隱流露出抗拒之意。
“明晚的廣元郡城隍廟,怕是不會太平了。”
齊無華幽幽一嘆。
他揮卷袍袖,收起周圍的符水,大步流星,向不良人衙署方向走去。
事已至此,他也沒有十足把握能勸住愈發驕橫無禮的大弟子。
不管如何,今晚先將傷勢穩住。
宋雅和魏盛哭喪著臉,耷拉著腦袋,拖著灌鉛似的雙腿,亦步亦趨地跟隨其后。
而在酒樓上,終于緩過神來的飛馬幫幫主喬林,呆呆地望著那個疾步負手,走進市坊人群的背影。
漸漸的,與二十七年前,自己還是個馬車夫時,所遇的那名留下一段口訣,走入郡府再也沒有出現過的儒生,重疊在了一起。
喬林跪倒在地,淚流滿面。
“您就是那仙人……仙人回來看我了……仙人留步……請再賜我道緣啊!”
急促的腳步聲從樓梯口傳來。
卻是那名獨眼頭目帶著一幫幫眾爬上樓,心急如焚。
“幫主,那個僧人把貍奴帶走了!”
“是啊,那僧人跑得好快,小的們都沒追上!”
“幫主放心,某等這就下令小的們全城搜尋那個僧人!”
聞言,喬林仿佛被雷霆擊中,渾身一顫。
“找個……找什么找!你們不想活了嗎?那可是讓仙人都自稱弟子,恭恭敬敬的圣僧啊!你們找死啊!想要害我飛馬幫滅幫嗎?”
喬林站起身,看著那群目瞪口呆的幫眾,頓時氣不打一出來。
可轉念一想,卻又隱隱感到激動。
自己雖然錯過了苦等二十多年的仙緣,可卻似乎發現了一個更加了不得的巨大秘密。
“傳我命令,從今日起,飛馬幫上下吃齋禮佛!咳咳,暫且先吃個三天試試。”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