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穿透逼仄天井,滲過葉符所幻化的青色氣網,灑落于趙平生眼前。
隱約間,他仿佛又看到了改變自己命運的那一晚。
那晚旺財村口,他本已奄奄一息,自知命不久矣,便連魂魄也將被那化身村中少年的妖怪給吞噬。
就在這時,那位高人……那位圣僧出現了。
不僅號令身后侍奉追隨的牛頭鬼神,救下了自己的性命。
之后更是斬出雷霆般的一劍,殺死了那頭妖怪。
后經衙署高人根據現場遺留的妖氣勘測發現,那頭隱藏了氣息的大妖,真實修為竟不輸魂氣術修,乃是一頭罕見的大妖!
自然而然,那位路見不平,出手斬妖的高人,也就成為不良人高層熱議的對象。
甚至傳入了京城幽殿某位大佬的耳中,敕令廣元郡不良人查明真相。
若能找到此人,便不惜一切代價進行招攬。
而自己口中的“年輕高僧”,顯然無法讓上峰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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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但不滿意,且出于某些原因,他們使出各種手段,逼迫自己改口。
期間,還來了一名姓薛的,賊眉鼠眼,胖乎乎的京城高官,暗中窺探了自己許久。
可自己早已說出了真相。
真相就是,對方乃是一名當世罕見,不被你們所待見的絕世圣僧。
幾個月下來,他幾乎每隔三日,都要承受一次魘禱術刑。
不斷地逼迫他,威脅他,暗示他,誘惑他……只要他改口,隨便說一個身份,哪怕是乞丐也好,只要不是僧人,便可將他放出水牢。
非但能重獲自由,還可以更進一步,獲得權勢名利,或是術道之寶。
他也曾被幻術所惑,產生過動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曾經遇到過一名僧人。
每每這時,他總會默念禱告,祈求圣僧以及那位鬼神大人,助自己鞏固道心,不讓魘幻入心。
就這樣,他苦苦支撐著。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直到今日。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這里發生的一切……他沒有放棄我啊……”
衛小腸看著牢里面,那個名叫趙平生的人邊哭邊笑,涕淚橫流,荒唐滑稽。
他并沒有覺得好笑,心里反倒生出了一絲感同身受。
像他這樣出身卑微,宛如塵埃的人,也從不會有人惦記。
若無意外,一輩子都將被人呼來喚去,使喚若豬狗。
幸好,他遇到上了一個改變自己命運的人。
也不知師父現在何處,身體可還好?
是否還會想起那個天天奔上閣中送食,只為聽你讀書講道理的卷發小仆?
衛小腸眼里浮起一絲懷念,輕嘆口氣。
他已經完成了大俠恩人的委托,正要轉身找個稍微干凈點的地方坐下。
就聽隔壁牢中的那個女不良人對旁邊人低聲道,“大伯,侄女當初在信中早就說過,趙平生的匯報句句屬實,在文和縣外斬殺大妖,并救下我們的,是一位僧人。”
旁邊那人長嘆口氣道:“是啊,某現在也已經信了。誰會想到,世間竟又如此厲害的僧人,斬大妖,伐山破廟,就連有當朝國師親點紫微諱的不良人衙署,也能隨隨便便派人進來。”
牢門外。
轉過身剛邁出一步的衛小腸,身體猛然僵硬,隨后停下腳步。
他回頭看向牢里,表情復雜:“僧人?你們在說什么?什么僧人?”
趙平生已經止住了大哭大笑。
他抬頭看向衛小腸:“派閣下來此傳話的,難道不是一位年輕高僧嗎?”
衛小腸僵著臉緩緩搖頭:“不,是一個喜歡喝酒的長發大俠。”
聞言,趙平生笑了笑,低頭凝視著榆錢葉兒,沒再開口。
衛小腸直勾勾地瞪著趙平生,呼吸卻開始變得有些急促:“喂,你倒是說話啊!到底什么意思!你們為什么平白無故提什么僧人!”
趙平生搖頭低語:“還真是,不識高人真面目,只緣身在高人旁,羨慕,羨慕。”
這時,韋幼娘突然說道:“若我沒有猜錯的話,之前救你的那位青衣高人,是我們認識的那位僧人所幻化。事實上,他曾經對我自承身份,只可惜我一時糊涂,當時竟然沒有相信。哎。”
衛小腸腦袋嗡的一聲。
“真的嗎?敢問……你……你們認識的那個僧人,他、他……”
衛小腸聲音微微顫抖,屏住呼吸,方才問出最后幾個字:“……他法號叫什么?”
趙平生與韋幼娘隔著濕爛的木柵欄相視一眼。
最終還是韋幼娘先轉過頭,她打量了一會衛小腸,沉吟片刻后,緩緩道:“那位風華絕代的年輕高僧,法號逸塵,曾在文和縣徐府住過一段時間。我也是后來屢次前往文和縣打探,因徐太守被救一事,才將他們聯系在一起。后詢問縣民徐府僧人的相貌最終確定,他正是當初路見不平出手斬妖的圣僧……”
韋幼娘沒有繼續說下去。
因為她看到了外面那個九尺大漢眼中閃爍的淚光。
果然,這里所有的人,都曾受過圣僧的恩惠啊。
牢門前,衛小腸呆呆立著,眼淚早已流淌下來,腦中卻是一片空白。
僅僅片刻之后,他猛然邁步開腳步,騰空躍起,向水牢出口射去。
他被變大的葉符反彈了回來。
腳剛落地,再度彈起,卻又被震退回來。
他仿佛瘋了一般,通紅著眼睛,試圖沖出水牢,可屢屢都被撞回。
直到十多次后,鼻青臉腫的衛小腸終于不再嘗試。
他一屁股坐下,雙手抱著腦袋,臉上浮起濃濃的懊惱以及悔恨。
這些日子以來,與“酒葫蘆大俠”相處的場景在腦海中回旋。
初遇時的熟悉感,香樓前贈符,擊退不良人救自己,傳自己手印武技,包括聽自己嘮叨和盲女的故事……
“師父……
原來那就是你啊,你一直都在我身邊……
哪怕我變成妖怪,被所有人唾棄,害怕,遠離,追殺,你也從沒有放棄過我……
……可你為什么不告訴腸奴真相啊!為什么不告訴我!
師父……師父!”
突然間,石階出口處,那枚變大的葉符中央浮起一道金光。
從金光里,飛出一道拇指大小的模糊人影,看不清身形相貌,只能隱約可見其沒有頭發,仿佛一個金色小僧。
僧影隨著金光,出現在了第一間牢房的上方。
口喧一聲佛號,隨后誦念起無名佛經。
如般若真諦,慈悲普度。
絲絲縷縷的白光灑落。
籠罩住了那些入魔而瘋的百姓。
漸漸的,那些百姓變得安靜,不再暴戾叫囂。
“是我師父的聲音……”
衛小腸朝向金色小僧深深叩拜,卻咬緊牙關,不再落淚。
師父的化身昨晚可是說過,不喜歡那種哭哭啼啼,毫無男兒氣概的模樣。
自己,可是要當將軍的人。
另外兩間水牢里,趙平生,韋幼娘,以及韋業成,也都叩拜向上方的金色小僧。
雖說他們許久未見,或是從未見過那位圣僧。
可眼前這一幕,卻讓他們心馳神往,感慨萬千。
只見一股股宛如幽影般的黑煙,從被囚的百姓們體內鉆出。
這些魔氣剛一露面,便被佛經所釋放的白光捕獲,焚燒,湮滅。
沒過多久,數十股魔氣悉數消融。
受苦多日的百姓們,安詳平靜地睡了過去。
他們身上的異狀,譬如背后所生出的角,變成婦人的男子,臉上古怪的傷疤紋印,也都在一點點的消退著。
做完這一切后。
金色小僧“嗖”地一聲飛向衛小腸。
衛小腸下意識抬起頭,就被金色小僧穿透了眉心。
金色小僧順著天井向上,飛出了地底水牢。
留下衛小腸,怔怔凝視著封堵住水牢出口的巨葉。
他只覺得,自己與那枚葉符,似乎產生了某種特殊的感應。
下一瞬……嘭!
衛小腸一頭栽倒,昏睡了過去。
上方的庭院中。
五名圍坐一圈的魂氣高人停止爭議,同時望向水牢。
不良人已被他們全部屏退。
只余他們五人,坐于結界之中,一邊鎮守水牢,一邊商議是否該將此事上報天師道。
除了齊無華外,其余三人都一致反對。
就連二弟子董川也緘默不語。
畢竟天師道一旦得知,他們幾人包括齊無華,都難逃其咎。
而此時,他們卻都能感應到,那股把持水牢的力量,突然之間消退了許多。
李順率先起身,釋放出一道魂氣。
依舊被擋回。
董川得到齊無華默許,另取法符,注入魂氣,生煙成鏡,窺探向水牢內部。
這一回卻毫無阻礙,再也沒有出現任何力量阻攔他們施術。
可當看清楚水牢中的場景,幾位高人全都愣在當場。
“怎么會這樣?”
“那些百姓居然都恢復正常了?”
“兩位派主,你們不是說,那是不可能破解的嗎?”
“是啊,按理說魔性既成,入體附髓,已是無藥可救……”
斬妖派派主和解厄派派主,兩位魂氣真人,皆是一臉不解。
御兵派派主李順瞥向不遠處的齊無華,眼里的顧忌更深了一層。
幾人里,唯獨齊無華看似最平靜。
仿佛早已料到會發生什么。
‘果然,圣僧派人潛入此間,最終目的還是為救那些無辜百姓啊。
我前世,隕于佛門崩滅之前,而今生,卻又得遇此圣僧。
上蒼究竟是在昭示什么?莫非……’
齊無華望向天穹高處。
長發翻騰,衣帶飄飛,如劍氣揚天。
李順抿了抿唇,收回目光,強迫自己不再去看,猶如頓悟一般臻臨御兵化境的前世師尊。
今世以來,還從未見他如此意氣風發過。
黃昏落下。
廣元郡逐漸陷入了安靜。
即便沒有宵禁,臨近歲末的寒凍天氣,也讓絕大多數百姓只能縮在屋頭靠著燎爐暖盆過活。
隨著夜色漸深,街面上已是人影寡淡,只余老樹,殘雪,黑鴉,以及冰冷月光下,那些凡胎肉眼所無法窺探的鬼影怪形。
而在城北,不到南蜀女史故居的一條隱秘長街中。
那座外表破敗的衙署前,已是厲兵秣馬,各派術修齊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