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中。
面朝軒窗的青奴臉色一陣青一陣紅。
他轉過身,兩腮鼓脹,皮膚仿佛變得透明了一般,連青筋血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呱……呱!”
他猛然張大嘴巴,血舌伸長,噴吐出一股冰霜寒氣。
寒氣如箭。
射中了那個不知何時出現在書架上的小紙人。
紙人差不多食指大小,身上勾勒著宛如裙紗的線條,面頰部位渲染胭脂,一眼看去就好像是從畫中走出的小娘子。
剎那間,它被凍結成了一個冰珠,仿佛墜落琥珀的蚊蟲,然而臉上卻浮起譏諷的笑。
它被寒氣碾成粉碎,化作紙屑坍塌下來。
風聲再度從青奴身后響起。
青奴咬牙回身,就見一卷書頁被大風吹起,嘩嘩作響,那個女紙人再度從書中走了出來。
它叉腰站在書卷前,對著青奴哈哈大笑,笑聲尖銳刺耳。
“小蛤蟆怪,你是殺不死我的。
只要有書卷的地方,我就不可能被殺死。
你家這位少幫主,明明出身草莽,卻喜愛讀書,文采斐然,他的書房簡直再適合本縣主不過了。”
說話間,女紙人已在桌上隨意地躺下,依靠著硯臺,擺出一個誘人銷魂的姿態,玩味地注視著惡狠狠向自己逼近的青奴,半晌嘆息道:
“也正因為你家公子是個讀書種子,腦袋聰明,所以你在他面前根本掩藏不住。
時間拖得越久,你暴露的也就越多,他也會越懷疑你,更何況,你已經殺過人。
小蛤蟆怪,你除了先下手為強,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
青奴抿緊嘴唇。
幾個月前,他陪同在外游學的少幫主,去了劍南道,廣元郡,文和縣。
原本是打算拜會前任宰相,本朝文宗,徐文臺。
卻在臨行前,遇上了妖怪。
那是一個可怕的蛤蟆精,將自己和另外一個卷發義士吞入肚中。
好在后來,一名年輕的白袍僧人,從天而降,斬殺妖怪,救下了自己。
也不知為何,回來后沒過多久,就經常“夢”到自己變身蛤蟆妖怪,在深夜出沒于郡府,吞食百姓。
“那不是我干的!我也沒有殺過人……”
小仆童咬緊牙關,努力反駁著。
然而女紙人接下來的一番話,卻讓青奴身體僵硬,臉色蒼白。
“不怕告訴你,你家公子剛剛其實騙了你,說是去送吉紙,實際上卻是去往了不良人衙署。你猜,他是去做什么的?呵呵,不良人,可是專門負責斬妖除魔的。”
時近傍晚,太安郡里依舊張燈結彩,歌舞升平。
戴著大紅巾子,身著黑色長袍,肩披獸皮的儺班們,正搖晃著銅鈴,手持木劍,在圍觀百姓興奮的注視下,進行著驅儺儀式。
一人張口吐出火焰,左右噴射。
空氣中,浮現出了兩道透明虛影,看其模樣,像是一男一女。
人影在烈焰中苦苦掙扎,卻沒能逃出,最終被收入銅鈴。
“那就是陰物?”
“是啊,好像是一個男鬼和一個女鬼。”
“好可怕啊!居然真的有鬼!”
“所以每年的除夕之前,武安幫都要請儺班前來祛除惡鬼和妖邪,迎接新年啊!”
人群之中,男女老少議論紛紛,熱鬧非凡。
路過的劉陵和駐足了片刻,嘆了口氣,繼續向前走去。
“妖邪……曾幾何時最不齒怪力亂神的我,又怎會想到,妖邪就在自己身邊。”
頭戴氈笠的劉陵和臉上浮起苦笑。
他雖出身太安郡幕后掌管者——武安幫劉氏家族,可自幼喜文厭武,最愛讀的便是徐公徐文臺的文章,也秉承了讀書之人正氣浩然妖邪不侵等理念。
直到小半年前,文和縣一行過后,他卻逐漸產生了新的想法。
妖邪不僅存在,并且還能夠傷害像自己這樣的讀書人。
唯有真正的高人,才能對付妖邪。
在劉陵和背后,那名噴火收鬼的儺師正微瞇雙眼,上下打量著這位匆匆而過的少幫主。
片刻后,儺師不再關注劉陵和。
街角的人群中,站著兩人和一貓。
兩人中,相貌陰柔的年輕公子,正在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年末太安郡里的熱鬧儺戲。
而周逸,則在端詳那名偽裝成儺師,噴火收鬼的術修,隨后看向空氣中的一行黑色小字。
‘上道門北酆府的弟子嗎?看樣子已經來了一段時日了。’
這名偽裝成儺師的上道門弟子,似乎是對身上帶有淡淡妖氣的劉陵和產生了一絲疑心。
可他終究沒有跟上劉陵和,僅僅多看了幾眼,隨后便收起的目光。
周逸在人群中看著這一幕,只覺有趣。
方子期的肉身被分成三部分。
其中一部分正是藏于太安郡的武安幫里。
而劉陵和身為武安幫的少幫主,或許也能知道一些內幕。
那名偽裝成儺師的北酆府弟子,明明已經注意到了劉陵和,卻未深究,白白錯過了這一絕佳機會。
至于周逸,清晨大鬧涇河騎仙峽。
之后一路上與燭龍有說有笑,談天說地。
直到午后,方才不急不緩地進入此行江左道的第一個目的地,太安郡。
替周逸航船的夜叉,雖不知涇河小龍出了什么問題,可也感覺到了很不對勁。
原本還打算一同上岸的他,最終選擇了留在水邊船中,隨時聽從周逸的調遣。
“燭,我們走了。”
周逸邁步而出,越過人群,緊隨劉陵和身后。
化身人間貴公子的燭龍收回目光,東張西望,眼底興致不減,隱隱透出些許黯然寂寥。
他雖沒有對周逸說什么,可很顯然,郡府中百姓安居樂業自給自足的景況,與太古時仿佛螻蟻一般,依附于各路仙神妖君的凡人子民完全不同。
大人,時代變了。
這個時代占據人間主導的已是朝廷與術道流派。
很快,燭龍的目光落向周逸懷中的貍奴,眼里浮起一絲好奇。
“這貓看起來也就普普通通,雖然吸收了一些妖氣精元,可似乎并無修煉之法,要不小龍我替菩薩傳它一些?”
周逸笑道:“無需,你也不用多此一舉了。”
燭龍面露不解,目光愈發深邃:“怪哉怪哉,這分明只是一頭凡貓,菩薩卻一直將它帶在身邊,偏偏也不點化傳法。不愧是當世僅存的菩薩,一言一行,都是那么充滿玄機。”
周逸自然也不會去解釋。
這小貓身體里占據主導的雖是方子期的魂魄。
可它自己的貓魂卻依然存在,只不過沉睡了而已。
一僧一龍隱匿身形,一邊觀覽著郡府風光,一邊跟在劉陵和身后。
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了太安郡一條人煙稀少的長街前。
準確來說,是空無一人的長街。
“我們來這做什么?”
燭龍目光停留在劉陵和背影上,好奇問道。
周逸道:“一會跟著他進去。切記,收斂氣息,低調行事,凡事不要硬來,也不可破壞規矩。”
燭龍目光閃爍,正要再說什么,就見劉陵和從袖中取出一道符,隨后口中念念有詞。
他面前的空氣一陣搖曳,隨后從中凹陷,又仿佛打開了一扇門戶。
劉陵和正了正衣冠,邁步走進。
周逸和早已得到提醒的燭龍,皆化作一道幽影,跟隨劉陵和身后,穿過陣門,走進真正的長街。
人影涌動。
這是一條并不長的單面街。
圍繞著一座并不算特別大的衙署而建。
除此之外,街上只有零零散散幾家酒樓和莊鋪。
而在街頭上方的牌坊上,寫著三個隱透道韻的大字——隱市街。
自然而然,這條街上的人也并不算特別多,可能夠進到此處的每一個人,都非同尋常。
有一位身懷紫微之氣的布衣老者。
有兩名尋常百姓打扮,卻細皮嫩肉,明顯不曾干過粗活的男女。
也有幾名仿佛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可實則氣息悠長,滿臉殺氣的男子。
無論是達官貴人,富家公子小姐,又或者是赫赫有名的氣感高手。
當他們走到這條街上后,無不一改平日的作風,謹言慎行,及其低調。
左側的酒樓中,有拴著符紋鐵鎖鏈的女鬼,在彈琴唱歌。
也有妖仆化身美姬,強顏歡笑,侍奉客人。
右側的莊鋪里,也有售賣著丹丸、藥粉、符紙等物品。
賣主或是看書或是品茶,也不叫賣,十分安靜。
周逸一眼掃過,都是些有修為在身的術修,當然,他們的修為并不算太高,只有一名留著絡腮胡子的大漢是魂氣高人,其余也都不過觀魂。
“隱市街?所謂大隱隱于市嗎……”
周逸笑了笑。
廣元郡的不良人衙署前,也有一條類似的隱街。
可并沒有像這太安郡這樣,被不良人衙屬利用發展起來,變成不被郡中尋常百姓所知曉的塵緣地帶。
看來太安郡的不良人,還挺有一套。周逸心想。
燭龍已經興致勃勃地走進左側的酒樓,隱匿身形,參觀查看起來。
周逸也懶得管老龍,目光落向劉陵和——這位不曾和自己照過面的文和縣“故人”。
在衛小腸崛起的一系列過程中,劉陵和扮演了一個十分重要的角色。
正是他向衛小腸求救,才導致衛小腸一時頭腦發熱,跑去救小仆,結果被那蛤蟆怪吞入肚中。
之后才因緣際會,練成“蛤蟆功”,從此一飛沖天。
若是沒有這個劉陵和,衛小腸說不定現在還在徐府蹲著。
可周逸也不曾想到,自己與這位喜好讀書的幫派二代如此“有緣”。
為了找回方子期的三分之一肉身,竟又一次與劉陵和邂逅。